眼前的少年像是因為自己而直接呆滞了一瞬間,織田作之助的直覺這樣作響,相應的,那句呢喃并不是自己的錯覺。
但他又能夠明确一個事實,那就是自己與這個少年先前是沒有見過面的。
畢竟是面對着這張用繃帶蒙住大半邊臉的話,不管是誰都隻要見過一次,都會在自己腦海裡留下深刻的印象吧。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這個陌生的少年會表現出這樣的反應呢。
然而織田作之助還沒有對此多想,就仿佛剛才的事情全部都隻是他的一個錯覺,一個若有若無的幻想,下一秒,那瞬間展露出來的不安的,蒼白的表情,就已經從那張隻餘了半邊的精緻臉龐上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少年張了張嘴,試圖從口中組織些語言出來,但半天也沒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出來,他像是被臨時扼斷了自己的咽喉一樣,驟然間出現了失聲的情況。
織田作之助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發現自己也不能從那雙驟然變得虛無的眼睛裡讀出些什麼來。
“請問您是櫻庭先生嗎?”他謹慎地開口。
當然不是。
其實自己是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的,織田作之助心虛了片刻,因為他深知一個能夠在偶然間用書本為他人指點迷津的人,是不會對着另一個陌生人露出這樣的眼神與表情的。
隻是在那一秒的錯覺裡,織田作之助感到了一種怪異感,一種來自命運與時間中的怪異感,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從某個精心編織的計劃裡搖搖欲墜,準備借此機會回到原本的軌道中去。
被異能強化過的直覺告訴自己,千萬不要讓這個人關上門,不要讓他關上這扇鐵門。
那就來嘗試說點什麼吧,說點什麼能讓自己站在這裡的話語,讓他不要關上這扇門,織田作之助試着接着先前的問題往下說,“我是之前來送書的郵遞員,今天來拜訪是——”
“櫻庭。”少年打斷了自己的話,他回頭喊了一聲真正屬于這個名字的主人。
另一個聲音則遠遠地從房子裡傳來,那同樣是一道清澈的少年音,卻比先前他所聽見的喃喃自語聲更加明亮,也要更加平和,“幹什麼!”
站在門口的少年語氣平淡地回複屋内的人,“有人找你。”
自那句呢喃之後,說出的話語算不上是毫無情緒波動,倒不如說更像是原先有着無數的情緒,卻都在刹那之間死掉了一般。
“死掉。”織田作之助這樣想到,他盯住了眼前的少年。
在說完那句話後,黑發鸢眸的少年隻是回頭靜靜地注視了織田作之助一眼,便轉身往屋内走去了,站在門外的紅發青年下意識動了一步,卻又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直到他再次聽見了那道像死掉一樣的聲音。
聲音是從幾米之外輕飄飄傳過來的。
“請進吧。”少年說。
于是織田作之助推開了那扇開到一半的門,他跟在遠處少年的身後走過了一條不短的走廊,先前院落裡飄散花瓣的桔樹原來是種在了内置的小花園中,木制的牆壁上到處是紙質拼貼藝術品,書本則是無處不在。
很符合他對這位雇主先生家的想象。
一直慢慢走到了大廳之中,織田作之助還沒來得及去看帶路少年接下來的要做出的事情,就直接被眼前書海般的景象無形震撼了一番。
靠在會客廳四處的實木書櫃已經空了一小半,原先裝載在其中的部分書本如今都在地毯上豎放成列,幾十疊,幾百疊的書堆高度全部都能到自己的大腿,然而不止地毯上,肉眼可見之處,無論是桌子還是椅子的表面,都疊放着一兩摞歸類好的書籍。
難以想象,在這裡放着的書籍總量會是一個怎樣的天文數字。
繃帶少年把人帶到之後,又給有些發呆的紅發青年點了點飯廳的方向,自己便步子不停地消失在了樓梯附近的某個房間裡。
織田作之助嘴唇動了動,有些欲言又止,但他很快又聽到了别的動靜。
“啊,是你啊。”廚房的布簾被掀開,從中走出了另外一個黑發的少年。
黝黑的眼睛平靜地望着臨時到訪的來客,姓氏為櫻庭的雇主先生過分年輕,他穿着家居的衣服,顯然也是剛從某件日常生活之中脫離出來的樣子。
這位少年将自己算長的黑發紮成了小辮子的樣式,而後随便将其束在腦後,大抵是為了方便做些家務事情,此時他的頭發上還夾着幾個防止劉海亂跑的一字夾。
織田作之助下意識就觀察了一下雇主先生,随後又感覺到一點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他的這個反應也是不是過于理所當然了。
他面無表情地在内心裡思考着一件事。
所以為什麼這戶人家的人看起來全部都認識自己,但自己卻又完全不認識他們。
身為主人家的少年于是又走進廚房,為這位素未謀面的來客端出了一杯水來,玻璃杯在桌子上清脆地響了一聲。
“請坐吧。”
各自拖開了椅子之後,紅發青年才接那杯了對方遞過來的水,兩個人之間沉默了片刻後,他才開口作了自我介紹,“我是織田作之助。”
“織田作之助......”少年回話的聲音不自覺頓了頓,仿佛是被這個有些拗口的名字絆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如常,“織田君,你好。”
“我是櫻庭......算啦,叫我櫻庭就可以了。”櫻庭青筱對着人溫和地笑了笑,“總之今天織田君特地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大抵是為了防止接下來出現些自己不想看到的推拉畫面,他直接開口道,“事先說一句,之前的書都是送給你的,那就不用還啦。”
内心有着類似想法的紅發青年隻好悶悶地應了一聲。
織田作之助原本就想從關于書的事情打開話題,他覺得自己不能白白收下這一切,想要支付相應的價錢将其購入,然而這些都被眼前的人一口回絕了。
他的手邊,那個淺棕色的筆記本就擺在了這張桌上,也實在是太過引人注目了,櫻庭青筱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心,直接正大光明地掃了一眼這個本子,根據他觀察所得的紙張厚度和磨損程度來看,在這其中應該有着不少的記錄内容。
沒想到這位從未沒有會面過的郵遞員先生竟然也會是一名寫作者。
櫻庭青筱确實知道織田作之助,但那是因為他的預警類異能【天衣無縫】。
這本來算不上什麼重大的事情,畢竟世界上那麼多五花八門的異能力者,他也不是什麼百科全書,需要将這些一個一個了解過來。
存在于此人身上最真正特殊的一點,其實是因為他的【天衣無縫】正巧與法國異能組織Mimic的首領安德烈·紀德的異能【窄門】完全相同,無論是發動條件,還是具體功效一模一樣,宛若舉世之間的雙生花。
如果兩個異能在同一時間,在同一地點内同時使用,那麼即将有着産生特異點的極大可能性。
而好巧不巧,這件異能事故差一點就要在橫濱發生了。
在倫敦活動的第三年,櫻庭青筱突然接到了一份來自總部的指令,這份沒有署名的指令如是寫道,要求他即刻開始搜集Mimic相關的所有情報,并在此之後将歐洲分部中所有跟Mimic相關的信息上報彙總。
法國異能組織Mimic。
身為一個優秀的情報負責人,他自然是聽說過這個在被國家政府所放棄之後,就隻能不斷流浪在各國之間的組織。
而在歐洲暗線情報網的傳言之中,Mimic準備輾轉流浪的下一個地方,即是位于遠東地區的日本橫濱。
但如果沒記錯的話,在他從暗線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他就已經将整理好的Mimic的行動軌迹與特殊信息傳到了總部。
現在看來,是有人攔截了這則消息?
出于這份奇怪的遭遇,櫻庭青筱反向關注了一下橫濱本土的情況,然後就在并不是很牢固的異能特務科情報系統裡找到了一份特殊的資料。
登記在這份資料上的青年名字叫作織田作之助,所屬勢力是橫濱本地的武裝偵探社,根據出自官方系統的檔案上來看,他的【天衣無縫】與紀德的【窄門】異能功效一模一樣。
一個人坐在電腦前,櫻庭青筱思考了一下,也懶得再把這份資料的全部信息都看完,直接将它的保密程度又升級了一部分,然而異能特務科地情報系統實在爛得出奇,逼得他隻好連帶着給全體武裝偵探社的檔案都升了個保密級别。
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倒不是因為他是個個自诩正義的人,也不是出于他的突發奇想,隻是萬一出現最壞的情況,假設這二人真的在橫濱撞上了,還因此産生了一個不小的特異點,那麼代表着橫濱勢力的港口黑手黨歐洲分部估摸着又要集體前腳打後腳地,準備着對上隔壁鐘塔侍從的一月一度□□舉動了。
鐘塔侍從的人就是一群被害妄想症。關掉了情報系統的櫻庭青筱喝了一口咖啡,再一次在心中重複了自己的判斷。
好在這事之後并沒有如他所料,再發生什麼些别的意外,就像是掀過了一頁無關緊要的書頁一般。
甚至等到櫻庭青筱終于把這件事想起來的時候,港口黑手黨的首領都已經換人了,總部的情報網在新一任首領上位之後更是被一層層加密封存,于是遠在歐洲的代理人也便不想再大費周章地打一份抽調檔案的申請,卻隻是關心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但現在的情況不太一樣,櫻庭青筱坐在飯廳内,全然沒有想到電子檔案上那個看起來就很寡言少語的紅發青年竟然會是當年負責給自己搬運書籍的郵遞員,如今他還主動上門來拜訪自己了。
似乎是看出了對方關于書的猶豫,少年模樣的雇主先生直接把心中的長篇大論删了個幹淨,他帶着笑意彎了彎眼睛,“如果這場交易一定要說謝謝的話,那也得是我來謝謝你嘛,畢竟最開始根本就沒人敢接我的單子的。”
因為涉及港口走/私的事情,就算是開着很高的價錢,也幾乎沒有什麼郵遞員會願意為了這個高風險高報酬單子而隻身深入黑手黨勢力下的運輸碼頭。
直到這個郵遞單出現在了織田作之助的面前,他幾乎是很順利地就接下來了這個任務,并且很出色地完成了它。
一來一回,櫻庭青筱往後提交的單子也都被作為中介商的郵局直接劃到織田作之助這邊來,兩人也因此在素未謀面的情況下合作了小半年的時間。
“那你為什麼要送我書?”織田作之助微微停頓了下,出于個人的好奇,他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按理來說,這位雇主提供的工資也在同行裡面算高的那一波了,沒必要再為一個岌岌無名的路人郵遞員再多送幾份謝禮,當然,這些禮物的形式也很特殊,因為它們全都與需要運送的貨物一緻,都是歸類為書籍的東西。
櫻庭青筱此時心情不錯,于是他便為對方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我聽書店老闆聽說過你......他說你好像還挺喜歡看書的,所以就從自己的書單裡随便選了幾本,稍微偏向大衆化一點的書。”
“希望沒有對你造成困擾吧。”
“不”。對方抿了抿嘴唇,而後鄭重開口道,“相反,其實是很感謝你,畢竟是靠着那些書,我才終于做好了開始動筆的準備。”
“這個筆記本,就記載着這段時間裡一些我寫的東西。”他碰了碰手邊的筆記本。
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個原因的櫻庭青筱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他短促地笑了一下,這次笑得明顯真切了許多,“那就是好事呀,我很榮幸能夠幫到你。”
“那麼就當是為了慶祝這件事情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這裡面的書——”少年托着一邊的臉,手指往會客廳的方向動了動,語氣平靜地像是在說今天午飯吃什麼一樣,“你看到哪幾本有興趣的,跟我提一嘴就行,直接帶走就好了。”
看着織田作之助驚訝的表情,他慢悠悠地解釋道,“我因為工作的原因,後天就要從橫濱離開了,而家裡面的大部分書我一時半會兒也不好處理,你要是有喜歡的,就也當幫我清清庫存啦。”
時鐘就此擺過三十度的弧角,名為上午的時間概念慢慢離去,取而代之的是起分界線作用的中午時段。
“人都走了,可以出來了吧。”
重新布置好了飯桌之後,櫻庭青筱才走到了客房的門前,敲響了那扇緊閉的房門。
十分鐘前,抱着幾本小說和文學理論的織田作之助終于是被櫻庭青筱客客氣氣地送出了門,但又因為後者實在是不肯收任何金錢上的饋贈,有些局促的紅發青年隻好将自己的筆記本抵押了下來,說是這次借書的憑證。
于是拿着懷裡被強塞的,名為《文學的可能性》的筆記本,其實隻是單純好心的少年雇主也隻能無奈地同意了這項單方面借書的申請。
……說實話,他都不知道自己去了歐洲之後還能不能回橫濱。
但是,不就是在橫濱開一家書屋嘛,大不了就讓已經去讀書的金子美鈴給自己打理一下,正好也可以在日本與亞洲收些先前沒收到的書。
總不至于在短期之内再次有一大批幻書出現在橫濱吧,櫻庭青筱想,他晃了晃頭,很快又把這個糟糕至極的想法從自己的腦子裡踢了出去。
認真思考起了在橫濱開一個書屋的少年接連心不在焉地敲了幾下門,都沒能夠聽見分毫門闆另一側的動靜,便隻好狐疑着慢慢推開了房門。
結果猝不及防地,從另一側傳來的拉力連門帶人都全部往裡一帶,原本隻是輕推着門的櫻庭青筱一下子步子不穩,順帶被細微的門檻卡了一下,整個人被傾斜的重心拉扯着往下倒。
而前來開門的太宰治顯然也沒有想到出現在眼前的會是這樣的場景,他立馬松開了自己握着門把手的手,往旁邊直接迅速側身。
房門在帶着少年體型的重量推動下一下子開到最大,馬上就要摔倒在地上的櫻庭青筱下意識抓住視線裡的物體用以維持自己的平衡,反倒扯到了一旁還沒站穩的太宰治穿着的西裝外套。
兩個人連着摔在了地上。
在一陣無言的沉默之後,被壓在了下方的太宰治緩慢地,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口中的話語。
“櫻庭青筱,你給我起來。”
頭撞到了地闆的櫻庭青筱暈乎乎地爬了起來,此時他人還是跟搖晃的陀螺一樣,無法固定住自己的身體,眼睛都睜不開,“抱歉抱歉,我這就起來......”
然後他就踩到了某個布制的衣料,還迷迷糊糊地多踩了幾腳。
“你踩到我衣服了。”對方幽幽的開口。
趕緊把步子挪回到地闆上的櫻庭青筱不說話了,他默默摸到了門把手,開始老實地裝死。
太宰治深呼吸了一下,先前醞釀積累出來的情緒都被這一遭給打斷了幹淨。
他猛地站起身,面無表情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然後幹脆把那件西裝披風脫下來丢到了椅背上,自己往後一退坐在了這間房間裡的唯一一把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