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呢?”他冷冷問道。
櫻庭青筱關上了房門,整個人改為倚着門闆站着的姿勢,他正面對着提出發問的少年,明知故問道,“你說哪個。”
房間裡陷入了短暫的安靜,太宰治看着将問題抛回來的的少年,臉上的神情突然從古井無波的麻木變成了一個帶有些神經質的微笑。
那是一個足夠禮貌的笑容,卻也足夠虛假,太宰治剛想要說些什麼,但他又沒說什,隻是又笑了一下。
擋在門前的少年早就在他神情變化的時候就移開了目光,主動搶先在另一個人說話前示弱,“......手上有兩本書,你要哪本。”
不想去看那份虛假神情的黑發少年歎了口氣,原本用以示人的溫和笑容也從自己臉上消失,當他再次直視太宰治的時候,隻是保持着平靜的神态,說出了類似于金斧頭銀斧頭故事裡的河神一樣的話語。
已經猜到其中一本書是什麼的太宰治并不介意對方拖延時間的小把戲,先前蒼白的臉色緩和了一下,“禮物是書嗎,可是異能書對我沒作用的。”
“不是異能書。”站着的少年搖了搖頭,說出的話語也因此自己的動作而斷了片刻,“畢竟異能書對于無效化的異能力者确實是沒有用的。”
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太宰治回想起了那本能夠被自己使用的風之書,他更換了一個傾聽的坐姿。
像是在想清楚了什麼事情之後,櫻庭青筱才以一種鄭重的陌生語氣說出了這個問題的正确答案,“是幻書。”
“我說過的,那會是一本太宰治絕對會想要的書。”對話回到了兩周前的那個晚上,同樣也是在這個房子裡,在兩個人都并非真心而做出的交易最後,他就對着對方說出過這個不切實際的許諾。
“我從來【說到做到】。”
太宰治露出了饒有興緻的神色,這就比剛才那些笑容都要鮮活多了,但是櫻庭青筱的神色卻難得地迷茫了起來。
“啊......我不知道你稱呼祂為什麼,但是在我們的認知裡,祂的名字是《笨蛋所看不見的書》。”
握着書本的雙手背在身後,他接着往下說,“就像是國王的新裝一樣,這本書也是‘笨蛋所看不見’的書,祂作為一本孕育之中的幻稿,在你第二次來到我家的時候,就已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大廳的書櫃裡面,隻不過祂不想在當時就出現在你的面前,所以一直藏在了我這裡。
“果然是托太宰的福啊,我也算是第一次碰見了傳聞中的這本書。”
太宰治不由得皺眉,介于自我信息的偏差,他不明白少年口中的“我們”是誰,也沒聽說過什麼是“幻稿”。
面對着這陌生的一切,他都隻是被動聽着,就連自己可以從哪裡開始打斷這一大段話都不清楚,因為櫻庭青筱的語速已經越來越快,自顧自說話的程度到了一個難以描述的地步。
面前的人不像是櫻庭青筱。太宰治作下判斷。
在說了一大段不知所以然的話後,少年終于像是意識到了在場還有一位聽衆一樣,很突然的反問了太宰治一句,那雙黑眸晶瑩剔透,像藏着其他的光。
“但這個世界除了笨蛋,偶爾也是會有清醒的人,對嗎?”
這個問題一說出口,他臉上迷茫的神情便終于有了裂痕。
對方的鸢眸夾雜着渾濁不清的暗色,但櫻庭青筱也沒等對方作出回答,就已經恢複成了原來的平靜模樣,他抿了抿嘴唇,略過了先前的問題開口道,“總之就是這樣......”
他歎了口氣,說出了最後的結論,“既然是祂又一次選擇了由你來續寫,那這本沒有完稿的書,我也就隻能交給你了。”
“選擇你”、“續寫”、“清醒”。
在這一切話語裡逐漸明白那本書實質是什麼的太宰治愣在了原地。
他的思緒有些停頓,明明時間還沒有劃到那個刻度,十五歲的鍘刀本不應該就在此時降落,那傳聞中的“書”不應該出現在此刻。
然而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流水早就已經奔騰而過,人本不應該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
僅僅幾秒鐘過去,櫻庭青筱已經邁開了步子,他看着太宰治,最後将自己停在了彼此隻有一步之遙的距離上。
抱着書的少年突發奇想地,在那一瞬間就做出了決定——他彎下了身子,半抱了下另一個少年。
這太過突然了,五月份已經沒有盛開的椿花,但太宰治還是自己停擺的思緒之中聞到了一點淡淡的山茶花香,蓬松與柔順的黑發交疊在瞬間的時刻之中,在這個昏暗的房間裡,他好像看見了一點赤金色的日光。
日光的主人也回望着他。
這是太宰治第一次真正地,完全地看到櫻庭青筱那隻藏在頭發下的右眼。
一點淚痣落在眼睛的最下方,與平日死水一般的黑眸不同,在【人間失格】的發動下,那隻右眼真正的顔色,是如同火燒的斜陽一般璀璨,而在赤金的中間,有一道暗淡了顔色的——
少年松開這個懷抱的速度太快,快到坐在椅子上的太宰治還沒能夠看清楚瞳孔裡的那個圖案,就已經感受到了自己的懷裡已經被塞了兩本書。
一本淺咖色的筆記本,和一本由許多空白書頁裝訂而成的“書”。
“好啦,就這樣交給太宰啦。”櫻庭青筱後退了幾步,他拍了拍手,臉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透露着平靜,也許溫和從來都不是他的僞裝。
“在做出些之前,還是請再聽我說幾句話吧,雖然你好像一次也沒有認真聽過。”
太宰治擡頭望向了他,右眼的鸢色在此時深到近似為黑的地步,那裡已然暗潮湧動,但站在對面的人對此并無懼意,就像太宰治不喜歡聽他的話,櫻庭青筱每次就直接強硬地對他說出自己的話。
但不同于先前的怄氣,他這次說出的話是很輕的,就像一片融化的羽毛一樣。
櫻庭青筱靠在了門闆上,望向了這個和自己來到了新世界的少年,他想起這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太宰治無疑是一個優秀的劇作家,甚至可以稱他為導演先生。
在這條意外逆差的時間線中,他成功做到了很多事情,成功地推進了橫濱的内部和平,在提前一家獨大的港口黑手黨控制之下,位于灰色地帶的武裝偵探社也擁有了更多的話語權,唯一稍有遜色的就隻有異能特務課背後的日本政府。
而在他的精心布置之下,各方勢力的各個角色登場又離場,最後在七天的混亂之中集體謝幕。
無論是在台下坐着的自己,還是在台上謝幕的自己,櫻庭青筱都感受到了這不可否認的一點,太宰治成功創造出了一個比之前要更好的結局。
但就像人生不隻有序章,太宰治手中的劇本也隻會随着年歲的更疊而越來越厚,布置一場完美的舞台的确要耗費導演大半的精力,他用自己的心血澆灌自己的計劃,也将生命壓進了沒有毫無擊錘的槍支之中。
觀衆在台下望着導演的一舉一動,他在心中默默将兩場戲劇的全部情節對照,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
其實這一切并不出他所料,如今将這個結論真正驗證的時候,反而感覺到了一種事已至此的心安理得。
“請努力去和這個泡沫一樣的世界和平共處吧,現在是八年前……我們的時間其實還有很多呢。”少年将滑落在左肩的小辮換到了右邊,因此微微将頭低下了一點,但他正視太宰治的表情卻從未變過,他堅定無疑。
觀衆再一次走上了台,他固執地拉住了導演,像很多次一樣。
“所以啊,不要再成為笨蛋了。”櫻庭青筱咬住了那個用詞,就連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但不帶猶豫地還是說了出來。
“首領先生。”
桔花在此刻徹底散入席卷而來的海風,從街角處吹向了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紛紛揚揚地落在了行人的肩上,也落在正在重建秩序的橫濱之上。
在遠郊的海灣小道上,金子美鈴正拎着裙子艱難地離開墓地所在的石山,原先走在她身前的盲眼女人早就消失在了竹林之中,仿若她的到來隻是一場存在于民間故事裡的妖狐奇遇,從林中輕輕地來,又從林中輕輕地去。
最後也隻能留下一個有些困惑的少女站在原地,她往四周望了望,才在附近的倉庫街道路上看見了熟悉的黑手黨隊伍,于是步子一轉,直接往那邊走了過去。
站在黑蜥蜴隊伍最前方的紳士立馬停住了抽煙的動作,他咳嗽了一聲,才若無其事地喊了一聲少女的名字,“金子。”
“嗯嗯,廣津先生,我的事情已經結束啦。”跟着黑蜥蜴的車隊順道前來的金子美鈴先前捧在手裡的百合花已經留在了遠山之上,她随意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生不如死的叛徒,又将自己的視線投放到了助理官石川手上的那個東西。
“诶,這是什麼?”她好奇問道。
“帽子。”石川言簡意赅地說,“先前在擂缽街圍剿其他組織的時候,我們碰見了個幫忙的少年,隻是不知道他為何會對着帽子格外感興趣,于是廣津先生便去專門訂做了一頂以示感謝。”
金子美鈴恍然大悟道,“這樣啊,那希望這個尺寸可以正好适合他。”
“不然會容易造成脫發的。”
這份完全跳脫的答案讓身為助理官的石川都忍不住結巴了一下,“應該,應該不會吧。”
“哎呀,但願如此啦。”少女吐了吐舌,轉而向着停靠在路邊的轎車走了過去,在黑蜥蜴的任務結束徹底之後,她再跟着車隊順路回家。
突然出聲的廣津柳浪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金子,你過來看看。”
“來啦。”金子美鈴走向轎車的步子停了下來,腦後的黑絲帶因為這個周轉的動作在空中繞了一圈,她走到了那個半死不活的叛徒面前,偏頭問向了身邊的人,“唔……幾乎已經是一個神志不清的肉盾了呢,應該是有被刻意洗腦過,需要帶回去嗎?”
“不了,等會直接送你回去。”廣津柳浪頓了頓,他話鋒一轉,提起了叛徒的身份,“能夠确認是死屋之鼠的人,但是現在也沒有審問的價值了,那就直接動手吧。”
站在他們身後的石川準備上膛。
金子美鈴應了一聲,原先活潑的神态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當然知道這是死屋之鼠的人,在兩周之前,她就在港口黑手黨的總部,在阿茑的身後見過這個人的面容。
“不過。”少女靠近了那個血肉模糊的東西,“廣津先生,可以讓人把他擡到那邊的倉庫裡去嗎,我想再試試。”
廣津柳浪的表情有些複雜,如果沒記錯的話,金子美鈴在昨天就已經辦好了離職的手續,徹底從港口黑手黨的隊伍中離開,回到正常的表世界生活之中。
但他還是同意了,每當對上有着自己想法的小輩,他一向都擺不出什麼強硬的态度,而在這一點上,金子美鈴同她的前任上司也是如出一轍。
“啊,順便請給我一把手槍。”
面對着無奈的廣津先生,與隻能照做的石川助理官,她像是終于想起了什麼,半晌後才露出了一個符合實際年齡的神情,“對了,千萬别跟櫻庭先生說,拜托拜托!”
海風從港灣吹向中心市區,踩着飯點才回到家中的織田作之助沒有急着做飯,而是第一次坐在窗前,認真觀察了下種在門口的淩霄花。
無意識翻開了手上的書本,他才開始回想起那場特殊的拜訪,在這場持續了一個小時的對話之中,郵遞員生涯留下的所有問題與疑惑都已經在今天得到了充分的解答,可以算是畫上了一個成功的句号。
那麼接下來迎接他的,将會是另一段名為武裝偵探社調查員的生活。
隻是,在這一切思緒的盡頭,織田作之助卻想起了那個不安的繃帶少年。
姓氏為櫻庭的少年雇主在後續的談話中沒有透露一絲關于那個少年的信息,每當他想要問起些與那個少年的相關信息的時候,都會被人直接輕巧避開了話題,随便用了一件另外的事情來搪塞自己。
如果一定要從信息保密的方向說起,那麼在自己面前表現得最為明顯的一點,不就是這位雇主直到在目送自己離開庭院之前,都沒有向他說出過自己的全名,隻是給他留下一個本就寫在了門牌上的姓氏。
而從家中擺設來看,唯一能夠觀察出來的特點就是藏書量極多,屋主一定是個愛看書的人,除此之外便沒有了。
存在于個人身上的特殊信息也就隻有手上的槍繭,然而在橫濱生活的居民,大多都是會用槍的,于是連帶着槍繭這個特征也變得平平無奇起來。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态度問題,但凡這位少年雇主有一點願意同自己結交的想法,都不會将自己的名字藏着掖着。
他顯然并不是會刻意藏着掖着自己名字的人,但也因為這樣,他的的态度也幾乎是一眼就能夠了然。
織田作之助正是看出來了這一點,所有也便不好再問,因為就連他最關心的繃帶少年,都已經被眼前的人再三搪塞了過去。
任何有關于私人信息的問題,他都不能指望自己會在這裡得到一個完整的答案。
說到底,這位雇主根本就是不想同他人留下過多的聯系。
這個結論一得出來,織田作之助腦海裡便再次想起了這兩個單方面認識自己的少年,一個人不安卻熟稔,一個人溫和但疏遠,兩個組合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少年差異如此之大,簡直就像是兩塊拼湊錯位的拼圖一般。
但自己好像也沒有合适的立場去做出這樣的判斷,他與他們的聯系就是風中飄散的蒲公英,一吹就散。
後面出面的那個少年說自己馬上就要離開橫濱,而前面那個少年則是不知緣故地直接躲起了自己。
想必之後他再去拜訪那戶人家的話,應該是會真真切切地吃上一口閉門羹吧。
五月的海風從窗外吹了進來,帶着些不知道從哪裡飄來的花香,将他才翻開了封面的書直接給吹到了往後的幾面去,于是坐在窗前的青年連忙從這一大段的走神之中匆匆抽身出來。
織田作之助用手壓下了散亂的書頁,再起身用風鈎鈎住了半透明的窗戶,将這一切都全部做完之後,整個人才安心下來,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動,便看見了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這頁紙上,那微微泛黃的頂端正寫着一句話。
寫在紙上的筆迹還很稚嫩,像是一個剛學會寫字的孩子才會寫出來的歪斜字體,青年愣了一下,随後一個字一個字地将這句話念了出來。
——當你可以和不确定性安然共處時,無限的可能性就在生命中展開了。*
【第一卷:回到海風吹拂之時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