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不久前。

從車窗外望去，能夠看到這場大雪已經覆蓋了都柏林的多數建築物，從天空到地面，無處不透露着冰冷的寒意，遙遠一方的鐘樓保持着緘默，從高空中注視着這座灰白的城市。

百葉窗鑲在黑紗覆蓋的幾扇宅門上，它們在少年眼中很快就被略過，世界的另一側死氣沉沉，全然沒有年輕人的宴會般的生機活力。

但幻書在承擔世界平衡的時候，偏偏選擇了這屬于彼岸的死去的一方。

櫻庭青筱在停屍地點所在的小教堂附近下了車，他身上披着從沙發角落裡翻出來的棕色披風，靈巧行動間全然看不出來身上存有着多少的壓制與束縛。

在他乘車離開之前，貝克特直接地放倒了廚具間裡的格麗塔，準備獨自面對上門的喬伊斯，他不是很在意這對患難朋友間見面的場合，畢竟論及這件事情的從頭至尾，幻書才是他行動的理由。

幻書，《尤利西斯》，一本全新的，被創造出來，有着自我意識的幻書。

即使是在幻書全盛的時代，類似于這樣的存在也實在難得，就算忽略它的本征意義，單單從其附加方面來說——光有着能夠改變外在形态的這一點，就足夠讓櫻庭青筱主動起身去見它一面。

無論是創造幻書的人，還是被創造的幻書……世界的混亂與不平衡一刻也沒停下來過。

墓園離教堂的距離不遠，甚至都沒什麼區别，這裡無非是白色，天空是灰白的，石像是煞白的，樹林是蒼白的，走進擁擠的漆白栅欄裡，沒有一個留在此處的空白人影。

每個匆匆而至的來者都能夠意識到面前的這場葬禮已然結束，這一切結束得太快，甚至還沒等到虛空中的雪白落下來，屬于死亡的排場便收了個幹淨。

深色洋裙邊緣挽着幾條純白的系帶，一抹黑紗從披風中掀出來，櫻庭青筱将十指交叉于胸前，為那躺下的人作了祈禱，就算隻是書中無聲無息的角色，但兩側默默無言的雕像總會記住這些。

更何況這塊墓碑上的名字也并非他之前所看到的那人。

櫻庭青筱擡起頭來，那雙眼眸裡盛着一潭平靜的深水，用于祈禱的手勢沒有來得及放下，不過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了。

輕微的腳步聲在自己身後傳來。

他沒回頭，繼續在原地站着，過了一會兒才向身後的人平靜發問，“感覺怎麼樣？明明是幻書，卻自願成為了世界的預備載體。”

“哎呀，這一切該說是你對着創造者的珍重信仰，還是說，還有着不應存在的自我意志在驅使着你前進？”

相比較于先前活潑了不少的語調，現在從櫻庭青筱口中說出的話語，雖然依舊保持着不變的好奇語氣，但若仔細思考其說話内容，無端地便讓另外一人感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毛骨悚然感。

從後方傳來的聲音不自覺顫抖了下，努力營造出來的平等對話的氛圍早就被碾壓成一幹二淨的樣子，但還在頑強堅持着組織語言，“這種感受，我至少以為您是明白的，無論是身為載體......”

“嗯，誰跟你說的？”櫻庭青筱噙着笑，出聲打斷了它的話語。

零散的花圈落寞地擺放在地上，很快就要被洋洋灑灑的落雪全部吞噬，站在墓前的少年轉過身來，精緻面龐上的笑意透露着屬于自己此刻的真情實感。

借由這個機會，他也看清楚了《尤利西斯》表現為人形的外表，不出所料，紅發褐眼，與格麗塔的外表根本沒什麼區别。

倒不如說她們其實都是另一個人的藍本罷了。

“我當然不明白，不然我怎麼會主動來見你呢？”櫻庭青筱偏了偏頭，表現出來的神情有些無辜的困惑，一時間讓人難于分辨他的真實情緒。

“嗯......太自以為是了？倒也沒有。因為你确實清楚我的身份，知道我是誰，啊對，我的到來會讓你有點意外嗎?”他繼續笑吟吟地問道。

少女的點頭動作中沒有任何的猶豫。

“呀，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話雖這樣說，櫻庭青筱也沒有展現出一絲對這件事情的歉意，他的語氣反倒還在不斷地變本加厲。

與周邊雪白格格不入的少年面帶微笑，說出的話卻毫無感情與溫度，從他口中出現的話語，比起疑問，倒不如說是審訊。

“所以，你們為什麼還要堅持在這個終将破碎的世界裡玩過家家呢，”嘲弄譏諷的态度在此刻暴露地淋漓盡緻，“反正你和喬伊斯的計劃注定會失敗，再做什麼都是徒勞無功罷了。”

對上這番質問，“格麗塔還在試圖狡辯些什麼，“隻要回到正确的時間，做出正确的選擇就行了。”

聞言，櫻庭青筱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可是時間再萬能，也隻是一個維度，它不是命運。”

“而且你們除了時間重置以外還有什麼方法？沒猜錯的話，上個輪回的結局就是被你和貝克特一起往前重置了吧，因為喬伊斯想用他的死亡定下結局，但是你卻不能讓他死，可真是有夠辛苦的。”

三聲歎息，兩聲來源于貝克特與其異能，一聲來源于世界。

“格麗塔”的臉色變得煞白，然而還不等她繼續說些什麼，對面的櫻庭青筱就已經開始自顧自地往下說。

“說起來，我很好奇，身為幻書的拟形，你的性格是跟了誰呀，是娜拉對嗎，娜拉·巴納克爾，聽起來是個不太好的名字呢。”

像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好心，櫻庭青筱開始為面前的少女解釋起這個名字背後的寓意，“巴納克爾......難以擺脫的人，糾纏不休的追随者，附着在水下岩石底部死死不放的動物。”

“但是。”他頓了頓，“到底誰才是巴納克爾呢？”

在比對喬伊斯為了娜拉所做的一切之後，這個名字的解釋意義便有了新的方向。

努力維持着鎮靜的“格麗塔”咬了咬唇，終于打斷了櫻庭青筱的喋喋不休“......您到底想做什麼？”

“诶，我當然是來見你呀，正好就是以你清楚的那個身份——因為你想要，或者你需要我做點什麼，不是嗎?”

櫻庭青筱輕聲反問道，在他又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便能夠推斷出那些隐藏在特殊待遇背後的用意了。

讓他晚了六個輪回才進入【翡翠夜】，是為了測試世界的承受上限，把他安排成格麗塔家裡的角色，方便了第一時間獲取信息，就連貝克特也是在見到櫻庭青筱之後，才開始恢複了前面消失的記憶，從當局者的身份轉化為了局外的一大變數。

因為能夠直接撼動世界基底——也就是幻書這一部分的，隻有櫻庭青筱。

這是一場屬于《尤利西斯》的自救。

然而它仍是恐懼櫻庭青筱的，扭曲怪異的變裝，身上的層層束縛，被旁人的無意識遺忘，這些都象征着來自世界本源的恐懼心理。

但這一切都在第七次輪回到來的時候被徹底打亂，時間與空間的鎖被扭曲的世界置換，最終一聲咔哒，櫻庭青筱睜開了雙眼。

“你也清楚這個故事都已經進行到這裡了，要是轉折再不出現，整個世界，連帶着喬伊斯，或者是諾拉，大家就真的要毀在一場足以夠傾覆整個都柏林的暴雨裡啦。”

或許是出于整本幻書是以小說的題材表現，櫻庭青筱在描述未來走向的時候，說話的語氣也格外抑揚頓挫，如同真的在講故事一樣。

“我，我知道了......那您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格麗塔”的底牌在此刻被完全揭露，在這之後，她甚至沒有勇氣去看對方的眼睛，隻是雙手搭在一起，表現得有些喪氣不安。

這場對話的主動權已經徹底掌握在櫻庭青筱的手裡，然而他說話的語調突然緩和了下來，因此透露出了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勢。

“我看清楚了哦，墓碑上的名字是娜拉對吧。”清透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真可惜啊，她是變成屍書了嗎？”

“是人工異能體。”“格麗塔”弱弱地回答。

“沒關系，我們可以讓她再變成屍書嘛，你覺得這個法子怎麼樣，不過需要你來承擔她的意識哦？”

屍書的存在起源于一群過度癡迷于書的瘋子，他們太喜歡書，以至于将自身的□□變成了書，也即渴望作為擁有無盡時間的書而活着的異端收書狂的最終結果。

總而言之，是一系列擁有人的意識而活着的書。

無視了“格麗塔”的震驚眼神，也不給她任何否決的機會，根本停不下來說話的櫻庭青筱開啟了另外一個話題。

他先是歎了口氣，才頗為惋惜地開口，“真沒想到，歐洲的實驗室到現在還在研究這些，唉，我當初那把火真是燒得不夠幹淨......但沒辦法，火已經失去了它的資格。不然我早就把你們這潮得跟希萊亞一樣的地方全部燒了。”

沒有書會喜歡過于潮濕的環境，與書相似的人也一樣。

“原來是這樣啊。”聽到這句話後，“格麗塔”勉強地笑了一下，她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對方的這個想法并不是簡單地鬧着玩的。

看到對面少女臉上的神色終于不再是灰白一片，櫻庭青筱好心情地哼了一聲，“既然都是人類的外表了，果然還是多笑一點吧，雖然你一點也不真心。”

遇上您這種存在，怎麼能笑得出來啊......

“好啦，别那麼害怕，說着玩玩的，我又不是那位銀之讀姬，沒有毀書的愛好啦。而且——”

櫻庭青筱眨了眨黑色的眸子，“你其實做的很不錯哦，在擁有了自己的獨立意識之後，既沒有肆意打破境界的平衡，甚至還在努力保護自己的主人什麼的，完全的難得一見呢。”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個與之前所有表情都截然不同的，也是迄今為止最為真摯的笑容，沒有任何特殊的深意，也沒有其他隐藏的意思，隻是單純地在為這件事情而高興。

很漂亮......一個很漂亮的笑容。

精緻華麗的蒼白人偶因為這個極其溫暖的笑而難得地産生了一絲活氣，也讓人在這個時候才猛然意識到眼前的少年年齡并不大，堪堪十三四歲的外表，很容易就會被這一身衣物所模糊掉原來的性别，但第一眼就會産生的美感是絕對消失不了的。

不知道是哪裡而來的勇氣促使她開口，“格麗塔”幾乎沒有組織語言，直接将自己的問題問了出來，“您的眼睛......原來是金色，對嗎？”

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少年歪着頭打了個響指，原本箍在手上的束縛帶應聲消失，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臂，又拍了拍身上的洋裙，再次将自己的目光對準了對面的格麗塔。

“是也不是？不過黑色不好看嗎？”櫻庭青筱點了點自己的右眼下睑，在淚痣的上方，已然變換成赤金色的眼眸正映襯着一片茫茫的大雪。

被那抹璀璨的顔色所吸引，“格麗塔”呆了片刻，才從中反應了過來。

她立馬搖頭，以自己的真心實意回複道，“沒有，不，都很好看，隻不過該說……不愧是能夠變換千百種形态的《無貌之書》嗎？”

“嗯？《無貌之書》——Non，那本幻書創造出來的是沒有容貌的假面，但你先前看到的我和現在的我，也就兩隻眼睛的顔色有些區别吧，所以說是秘密，是謎題哦。”

櫻庭青筱拖長了說話的音調，他的口吻模糊不清，無疑是帶有些自己的壞心思。

少女愣了一下，顯然是沒有想到會得到這個答案，她思考了一下，遲疑道，“不應該啊，難道是那位守匙人......”

“格麗塔”識趣地沒有再往下說，她看見櫻庭青筱正伸出手指抵在唇前，禮貌地示意自己不要再執着于這個話題。

半晌之後，對方面不改色地宣布了問題的答案，“雖然明顯是越界啦，但也不是這個原因哦。”

實際上沒有生氣就已經很不錯了，“格麗塔”松了一口氣，邊觀察着少年的神色，邊躊躇不決地往下說。

“單從您的身份狀态來說的話，确實也不太對勁......”

“這點還是沒錯的啦，畢竟我的身份你沒搞錯過，隻可惜劇本放錯位置了。”櫻庭青筱直截了當地指出了最開始的破綻處，“精心設置的這一身束縛大半都放錯位置啦，你以為我是達利安還是芙蘭，上來就捆我一身的鎖鍊，未免想太多了吧。”

倍感心虛的“格麗塔”對了對手指，她默默地移開了眼睛，“主要是我也沒見過您呀......尤其這裡本來就是扭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