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内，泠羽方承受了三百道天雷，已口吐鮮血，匍匐倒地，片刻後，他又顫顫巍巍地站起，準備受下一道雷刑。

泠羽以至強弩之末，随着第三百零一道雷電霹靂而下，他如巨石壓頂般一栽在地，血痕累累，艱難地喘着氣，兩眼通紅，喉嚨裡湧上一陣腥味，他又咳出一灘血。

他想要站起身，力氣卻像被抽幹般，隻殘存一線于指尖，他手指扣地，指甲被磨得血污共存，指尖泛白，每一個舉動像是對雷刑無聲的反抗。

地面上血光漫布。

這時傳信的人前來上報白衣人：“禀告大人，大殿下有令，即刻放人，将他送至冥域。”

白衣人眼角抽搐，“放人？他私下逃獄一事大殿下即可給他治一個死罪，大殿下如何會有心來放人！”他一手掐住報信人的脖子将他整個人往上一提：“還是說你是冥域的奸細，欺我愚蠢？”

報信人眼瞳上翻，舌頭吐露，面色發青，喉嚨裡發不出聲，根本解釋不出一個字。

霎時間，一尾閃耀的流光掃入天牢，橫飛至泠羽周身，複而貼進他體表。

緊接着，又飛來一片金色流光，灼目如日。

白衣人撞見此景，一時愕然不已，“這是……金鱗？！”

金鱗從玥兮體内狂奪而出後，再從九世輪回崖光圈蹿出，飛向凡間，搶入天國。

凡間大街上一孩童正撞見天空十三顆金光閃閃的東西，興高采烈地拽了拽母親的衣角，“娘親快看！是流星！流星！”

孩童這一舉動引得大街上人人望向天空，十三片金鱗耀目非常，驚世駭俗，人群片刻便爆發出驚喜之聲，“快許願，快快快！”

每片金鱗似是驕傲迅捷地掃過天邊，穿過稀薄的雲層，留下長長一尾淡彩碎光，直飛入更高，更遠，更盛大的天國。

天牢内集聚起的金鱗愈發得多，刑場一時間亮得刺眼，旋即威猛龍嗥蓋過了天雷隆隆聲，震碎了大片玉柱，金龍呼嘯沖天，勢不可擋，于空中繞過兩圈後，徑直朝着一方向遊飛而去。

此刻凡間大街上人人閉目許願，恰巧那呼叫着流星的孩子看到了穹頂飛馳的金龍，又扯了扯母親的衣角，“娘，流星沒了，現在天上有一條飛龍，快看呀！”

周圍人聞言望去，果真發現了天邊一條閃爍着灼灼光芒的龍，這條龍比他們平日閱讀畫集裡的龍更加明耀驚人，且此金龍每飛遊一瞬，便如灑下淡淡金屑般奪目。

然而這一景緻卻煽動了個别人的驚惶，人群中一老者倏地嗆道：“這……這分明是冥獸灼龍！灼龍又現身了——”

頓時人群炸開一片嘩然惶呼，冥域灼龍雖已許久未現身，但天冥大戰時灼龍對他們的殘虐行施常年壓制在布衣百姓心頭，此時此刻，埋在記憶深處的驚恐再度不自主地延展、爆發，街上人們瞬間慌不擇路，隻能就這身邊最近的樓房暫時避身。

這條灼龍從天國一下子飛到了冥域。

罡風猛嘯，四野從冰窖一般的嚴寒轉逆成火爐的酷熱。

玥兮五内絞痛，洶湧狂奔的力量惡毒地鑽入她每一處骨骼，侵襲她每一寸經脈。

她隻覺沉甸甸的，像扛了重物般，又如一隻手拼命将她往下拽，拽入黑沼澤，沉下去，沉下去。

——然後窒息而亡。

小紅馬救不成了。娘也救不成了。泠羽也救不成了。缥缈嶼和鹭雲洲，通通都救不成了。

她的努力再次歸于徒勞一場空。

又疲憊又沉重，她對自己想要死命向上爬卻無能為力的無奈而悲哀，以至于麻木、彷徨、空洞、迷惘而不知所向。

風減弱，似有白霧拂面。周圍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亮到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玥兮，不要睡，睜開眼。”

泠羽的聲音。

她又夢見泠羽了嗎？他的聲音空靈又朦胧，玥兮還記得，黑衣人救她之前，她差點要死了，步入鬼門關前，她不僅見到了泠羽，還見到了很多很多關懷她的人，和她想要關懷的人。

如果可以，能不能再讓她聽一下小紅馬的嘶鳴和馬蹄聲，娘的叫喚聲？

玥兮一向覺得自己貪心，貪婪到可以為了母親活命刺殺頌凰神女，甚至想要一輩子活在過去，臨死前還想着再見他們一面，一點也不果斷決絕，所以才會想留這個，想留那個，徘徊不定，猶豫不前。

“玥兮睜眼，看我。”

泠羽的聲音清晰了許多。她竟也愈發清楚地感知到，有人在抱着她，輕輕搖晃着她的上身，輕輕拍着她的臉頰，試圖把她拉回清醒。

泠羽沒事？玥兮心波漾起一紋可憐的喜悅，泠羽沒事就好。可她仍不敢睜眼，怕這一切都是幻夢，睜眼了後，現實就占據了整個視線，一切她預想出來的卻又無法實現的美好堪堪破碎。

泠羽喊了數遍，語調中愈發焦急，手的力道用猛了些，強迫自己把她搖醒。

如果玥兮不睜眼，他懼她承受不住沒有金鱗封印的赤狼之力而喪生。

泠羽恍惚察覺自己竟有一絲慌亂無措，他好久都沒嘗試過害怕的感覺了，過去他一直是将仇恨占據整個心緒，無暇顧及其他感受，仿佛除了仇恨怒意，其他都是雲煙。

“害怕”這種東西，隻有幼年時在他親生母親那裡，和第一次殺人時才有過的感覺。

成人後他每一次殺人，都是隻要心頭有了一絲怒意，便一刀快速解決，除非對他以多欺少。

直到他被玥兮紀優和靖芷救到檀仙寨時，拜鹭雲洲為師門苟且偷生、小心翼翼地隐藏身份時，才勉強收斂随時呼之欲出的殺意，按壓埋藏在墨瞳深處的恨意。

先前他和她被困石幽山，黛玥兮這個人的存在，對他而言可有可無。而後他漸漸習慣了同她一起上刀山下火海。

到了鹭雲洲，與兄弟子修行，還算過了相對平靜的一個春秋。

至天円比試，他拯救白駒時發怒引來天火，差點戕滅冥域奸細，被玥兮攔下，見到滄濯，差點當着衆人的面暴露，又被玥兮攔下。

再接下來，他聽到調阙間等人說黛玥兮喜歡紀優，他差點也忍不住殺了調阙間那些弟子，但一想到玥兮并不喜歡自己這麼做，便強壓住心頭磅礴欲出的躁動心緒，及時收了手。

上次白駒在濟家鎮邊沿療傷時，當他看到了玥兮在屋頂偷笑，他竟有一絲不可捉摸的喜悅。

他從來沒有完完整整認認真真地正視自己對玥兮的感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心情會有意無意地被她牽引。

直至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再也離不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