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轉回來,學着大人模樣側身讓路:“快進來坐。”
那故作老成的語調,逗得陸遠川眉梢微動。
跨過門檻的瞬間,陸遠川的軍靴在青石闆上頓了頓。
這個小院比他想象的還要整潔——籬笆邊一溜兒排開的瓦盆裡種着小蔥,晾衣繩上的藍布衣裳在暮色中輕輕搖晃,連柴垛都碼得棱角分明。
竈房飄出的炊煙裹着米香,恍惚間讓他想起兒時老家的模樣。
“叔叔坐這兒!”大娃麻利地搬來竹椅,又扯袖子擦了擦本就不存在的灰塵。
陸睿站在父親身邊,看着好友忙前忙後的樣子,胸口像堵了團棉花——他多希望時間就停在這一刻啊。
這邊陸睿還在為後天的離别依依不舍。
而另一邊————
“陸同志,請喝點水。寒舍簡陋,招待不周,還望見諒。”
蘇晚端着粗瓷茶碗,緩步走進灑滿陽光的院落,看見那個挺拔如松的背影立在她家唯一的一棵紅棗樹下。
青色軍裝勾勒出他寬闊的肩膀輪廓,金色的光斑透過樹葉間隙,在他肩章上跳躍。
“謝謝。”
低沉的嗓音響起,陸遠川聞聲轉身。
蘇晚下意識擡頭——
刹那間,漫天光華都凝聚在那個轉身的瞬間。
正午的陽光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描上金邊,長睫毛在眼窩投下細碎的陰影。
那道橫貫左眼尾的淡疤,像一彎褪色的月牙。
茶碗“當啷”一聲跌落青石地面。
蘇晚的指尖死死掐進掌心。
劍眉之下那雙如墨的眼眸,挺直如峰巒的鼻梁——這張在噩夢中反複出現的面孔!
是他!
那個在暴雪肆虐的邊境,用血肉之軀為她築起最後屏障的陸遠川!
那個她無數次鼓起勇氣,卻終究沒能将心意說出口的陸遠川!
那個在他犧牲後的漫長歲月裡,讓蘇晚守着回憶獨行,從此再無人能叩開她心門的陸遠川!
時光在這一刻凝固。
飄落的樹葉懸在半空,蟬鳴戛然而止。
陸遠川身形微頓,瞳孔驟然收縮。
——是她!
記憶如閃電般劈開歲月的迷霧,那個曾經固執地追在他身後、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丫頭,如今竟站在他面前。
她的眉眼依舊清澈,隻是褪去了稚氣,多了幾分堅韌。
可那微微抿緊的唇,和眼底藏不住的倔強,分明還是當年那個不服輸的姑娘。
他喉結滾動,低低喚了聲:“……蘇晚?”
嗓音沙啞,像是怕驚擾了一場隔世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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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在這一刻回溯,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陸大哥!”蘇晚抿唇一笑,眼角微微彎起,像月牙般清亮。
陸遠川失笑,搖頭道:“小丫頭,按年紀,你該叫我陸叔叔。”他語氣溫和,卻帶着長輩般的縱容。
四十五歲的他正值壯年,眉宇間沉澱着歲月磨砺出的沉穩。
而眼前的少女不過二十出頭,明媚如初春的朝陽。
在他眼裡,她不過是個孩子。
“才不!”蘇晚倔強地揚起下巴,聲音清脆,“你一點兒也不老,我就要叫你陸大哥!”
——叫叔叔?那可不行。若是差了輩分,以後還怎麼……
她心裡藏着隐秘的念頭,耳尖悄悄泛紅,嘴上卻不肯退讓半分。
“我老了。”陸遠川被她孩子氣的堅持逗樂,低笑一聲。
“不老!就是陸大哥!”蘇晚急了,嗓音微微提高,像是生怕他真的把自己歸進長輩的行列。
茶碗碎裂的脆響驚破了凝滞的時光。
瓷片在地上迸濺,茶水蜿蜒成一道透明的溪流。
大娃從廂房探出頭,稚嫩的聲音帶着疑惑:“娘,怎麼啦?”
這一聲呼喚,像一把鑰匙,“咔哒”擰開了現實的鎖。
蘇晚倏然回神,看見自己顫抖的指尖還維持着捧碗的姿勢。
而三步之外,陸遠川軍裝下繃緊的肩膀線條,洩露了同樣洶湧的心緒。
“沒事,我不小心摔了茶碗。”蘇晚蹲下,在恍惚中,想要去撿起碎瓷片。
“當心碎瓷。”他低聲道,聲音裡還帶着未褪盡的沙啞。
蘇晚倏然回神,發現自己的手腕正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穩穩托住——不知何時,陸遠川已箭步上前。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袖口傳來,燙得她心尖一顫。
四目相對的刹那,兩人都在對方眼底看到了驚濤駭浪。
那些共同經曆的生離死别,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情愫,此刻都在沉默中震耳欲聾。
陸睿小跑過來:“爸爸,你和蘇嬸子怎麼啦?”
“沒什麼。”
陸遠川這才如夢初醒般松開手。
他彎腰拾起最大的一片瓷,陽光在鋒利的斷口折射出刺目的光:“蘇……同志,沒傷着吧?”
這個刻意的稱呼讓蘇晚眼眶發熱。
她看着蹲在地上的男人,軍裝後背繃出緊繃的弧線。
前世他最後留給她的,也是這樣一道漸漸被大雪淹沒的背影。
“沒事。”她聽見自己說,聲音飄得像柳絮,“陸團長?”
紅棗樹沙沙作響,一片葉子打着旋兒落在他們之間的茶漬上。
兩個靈魂隔着生死重逢,卻不得不戴着陌生人的面具,演一場初見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