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去了,打開自己的終端,彈出一條通知,提醒他記得明天準時參加機甲考試。
程殉不想坐在椅子或者床上,他讨厭去收拾殘局,于是又一次坐在了淋浴間的地闆上。他很煩躁地把身上穿着的衣服都扯開,又一次抓着那隻筆,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後一根浮木,想往自己的手上刺的時候,甚至都找不到一塊可以下手的好地方。
他看着那個結痂了又開裂了的創口,底下還有着好幾道血痕。人體的愈合能力真的很奇妙,程殉還記得前幾天自己這個地方是如何血肉模糊的,現在居然都已經結疤了。如果不是大北太用力讓結痂裂開了,程殉都快忘記這個傷口了。
愈合了就可以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嗎。
可是要證明自己曾經受傷也沒有任何證據啊。
程殉看見自己擡手,他想阻止自己的。筆尖刺破結痂用力往下一拽,連帶着沒能長好的皮和一點點肉都被撕扯下來,那塊血淋淋的傷口又恢複原樣了,甚至看起來更嚴重了。
血流了下來,程殉打開了花灑,血被水沖散開了。
其實他也就隻敢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傷害自己罷了。他知道的,如果要他平白無故對着自己開槍,或者從樓上跳下去,他是做不到的。他的生存本能依舊讓他貪戀活着的感覺,就像他還是會被街邊的蛋糕店所吸引,他并不是完全的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隻是當他想到那些事情,想到他是如何為了留在這裡而出賣了自己的所有,他便感覺自己再也無法自由了。一向沉默的、被動的接受着命運帶給他全部的一切的程殉,終于開始承認有些痛苦是他完全無法承受的範疇。
當大北就站在他面前繼續折磨他的時候,他居然覺得現在把槍對準自己是那麼的理所應當——那時候他什麼都忘了,忘記了自己為什麼來到帝國,忘記了自己到底是誰。他沒有再合理化自己的遭遇,隻是想頭破血流地讨要一個最終的安甯。
但是他沒死成。所以所有的問題又都回來了。他還是得面對明天的考核,還是得完成母星的任務,還是得繼續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也許這就是他的命吧。
程殉盯着自己的手臂,血已經不流了,但是他開始止不住地渾身顫抖,因為好疼。
他沒有處理傷口的東西,隻能爬起來,把身上的水擦幹,換了一套衣服,掩耳盜鈴地把傷口蓋住。窗邊天幕已經開始有點發白,他居然在淋浴間待了這麼久嗎,還是他已經失去了對于時間的感知。
這次考核的開始時間很早,他想自己現在這個狀态參加機甲考核,大概是要完了。從宿舍到機甲決鬥場的路很遠,他出門的時候渾身還是在控制不住地抖,頭發也沒幹,走路也慢。
程殉走到這次考核的教學樓的時候,已經可以看見有好多穿着制服的學生在那裡走來走去。他剛剛走到門口,就看見大北的那群跟班在大門旁邊圍着抽煙。
程殉轉身就想跑,但是有好幾個人都同時拉住了他,拖着他的手把他帶到一處沒人的牆角,大北已經在那裡等着他了。
“你跑什麼啊?我還能吃了你嗎?”大北說話的時候,煙也一并吐在程殉的臉上,程殉被嗆得咳嗽了幾聲,“莫尋欺負你了?怎麼搞成這樣了?”
程殉的臉色蒼白得要命,眼睛也不是很能睜開,一副很難受的樣子。
大北見狀嗤笑一聲——他見多了這種藥物戒斷反應。他随手将一個黑色的厚書包甩到程殉腳邊,未合攏的書包拉鍊下三根比之前更粗的針管泛着妖異的綠色熒光:“你搞快點吧,馬上就要考試了。”
金屬針管受到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程殉低頭看着,不自覺地喉嚨滾動了一下。大北臉上的笑意更誇張了,他知道任何一個試過如此大劑量藥物的人是不可能抵抗這樣就放置在眼前的誘惑的。
程殉伸手握着了其中一根針管,他的手還在顫抖。大北又開始往他臉上吐煙:“你現在能紮得準嗎?要不我幫你——”
大北的話還沒有說完,程殉已經比大北想象的要熟練太多地把針精準刺進自己的脖頸。上次爛得流膿的創口已經完全長好了,隻留下了一道褐色的疤痕,而現在那裡又一次被戳穿了。
程殉一邊感受着刺痛,一邊絕望地想着,下次再清醒的時候,又要看到子爵了吧。
能不能不要醒過來啊。需要打多少藥才能徹底的不會清醒啊。這種藥打多了會不會導緻死亡啊。
程殉又抓住了第二根針管。大北看見程殉還要繼續,連忙阻攔:“你現在打一根就可以了,打多了會失去意識的!剩下的和上次一樣,你放在你的機甲裝置裡,你——”
太好了,他就是要自己不省人事。
程殉已經又把針紮進了自己的脖子裡。他能感受到身體裡的藥物在逐漸蠶食他的自我意識,眼前的一切場景都開始變成崩壞的碎片開始瓦解。他能感受到他的痛苦開始燃燒,他在自己的過去、現在、未來之間選擇了自焚。
要是現在這個地方直接被毀滅掉就好了。
人在過度不幸的時候,不僅會希望自己的覆滅,更是會惡意地詛咒所有一切都盡數湮滅。
他現在就要這座教學樓像從古至今無數消亡的人類文明那樣直接垮塌,而那些把他、把所有人類圍困的社會秩序全部都禮崩樂壞,這熙熙攘攘全部沉浸活在自己人生的渺小人類終于跪在巨大命運的面前承認他們擁有的不過是一個又一個悲慘未來。
程殉用僅剩的意志抓起了第三隻藥劑。他看見大北好像要撲過來搶走他手裡的藥,但是再沒有人可以抓住現在的他了。
程殉默默地往旁邊退了一步,甚至還不懷好意地伸腳絆倒了大北。大北摔倒後又提起拳頭想要教訓他,但是程殉現在即使是肉搏也可以直接接下大北的拳頭。
因為根本被怎麼打都不會感覺到痛啊。
第三針。程殉一邊把針捅進自己的脖子,一邊朝着考場的方向走去。他的感覺已經越來越變得模糊,熟悉的白光又一次将會接管他的意志。有好多學生從他身旁跑過,像一隻又一隻用力撲騰翅膀的鳥,程殉聽見他們在鳴叫。
不對啊。為什麼這些學生都在往外跑。不是要考試了嗎。
從混亂的人群中發出了夾雜太多痛苦與痛苦的叫喊。
程殉在這些嘈雜的聲音中擡頭,那棟昔日強壯如巨人的教學樓居然如同被人攔腰砍斷那樣,開始傾斜。它變成了一座滑稽的比薩斜塔,但是它很快便無法再保持平衡了,它四周揚起足以裹挾它的巨大塵土,它在一片灰塵霧霭中以一種勢不可擋的頹勢逐漸萎縮。
直至垮塌。
程殉以為是自己嗑藥磕多了,隻是眼前景色實在太合他心意,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帝國軍校裡響起前所未有的刺耳警報,就像是給現在這副末日光景配樂一樣,人們在尖利的鳴笛聲中逃竄。
隻有程殉還在向前走。
他走進那座仍然在不斷垮塌的大樓,在一片棕色的粉塵中他看什麼都像是蟄伏的鬼影。大樓搖搖欲墜,不斷地震顫着好像在用盡最後的力氣喘息,程殉無法控制平衡摔倒在地,跌倒在教學樓一層的窗戶旁。
程殉聽見了引擎以最高速運作時的轟鳴,與他此刻絕對過率的心跳産生了某種詭異的共鳴。他緩慢地重新直起身體,那扇在程殉印象裡窗外永遠是風和景明模樣的玻璃窗外,在漫天煙塵中出現了一艘隻可能在戰場上才會有的全副武裝艦艇。
程殉開始質疑自己的幻覺為什麼會這麼清晰。他此前從未近距離接觸過艦艇,為什麼在他的想象裡這艘艦艇看上去有這麼多完整的細節。他看着艦艇漆黑的外部裝甲上斑駁的痕迹,是這艘艦艇把這棟樓撞塌了嗎。
是什麼人能夠擁有一艘如此規模的艦艇,又有這麼大的膽子居然敢開着艦艇在帝國軍校裡橫沖直撞。
果然,下一刻程殉便聽見了不屬于大樓坍塌的武器炮火聲。好幾艘帶着帝國軍部旗幟的同等規模艦艇遠遠地盤旋在大樓的上方,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準備抓住這個肇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