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我麼?”李懸鏡問。
他可是殺了人。
“怕什麼?”薛鳴玉反問他。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站在石階上垂眸俯視着他,一隻手順勢将虛掩的門敞得更開了。
薛鳴玉微微笑起來,“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人不會因為被官府通緝而恐慌。即便你真是什麼壞人,也不是多厲害。我沒道理害怕。”
“何況那幾個人我先前有所耳聞,向來欺下媚上,讨厭得很。你殺了便殺了。”
李懸鏡被她說得一怔,他想說官府那邊恐怕不好應付,她若是要收留他,興許會引火燒身。可話懸在嘴邊,卻又不上不下的。不過猶豫了片刻,她已轉身入内慢條斯理拾綴着東西。
他的目光不覺被她牽着走,卻見她正在整理厚厚幾摞書,于是下意識主動去幫忙。
這些書原是薛鳴玉見白日裡天光正好捧去院子裡曬的,免得長久悶在屋子裡發黴。
隻是那會兒幾個孩子興緻勃勃地四處翻弄,把順序都搞亂了,薛鳴玉又容忍不得胡亂放,這才大晚上點着燈一樣樣重新排整。
李懸鏡眼神不錯,找起書來又快又好。薛鳴玉循着記憶輕聲報書名和對應的版本,李懸鏡便靈敏地從書堆裡抽出來遞給她。
屋子裡靜得很,除了薛鳴玉柔和的聲音偶爾響起,便隻有書頁沙沙聲。橘黃的一豆燈如泊在書裡的月光,兩道影子仿佛月光裡搖蕩的小舟,時遠時近。
“倒是省了我的燈油。”
薛鳴玉把最後一本書放好,轉過臉含笑對他道。又吩咐他把門鎖好。
“你來。”她輕輕對他招手讓他過去。
不知為何,李懸鏡居然也生不出拒絕的心思,幾乎是乖巧順從地跟着她穿過走廊去後院。
平日裡前面是給學生授課的地方,後院才算是私宅。
李懸鏡雖不清楚這一層,但越往後越留意到一盆盆鮮妍的花,攏在一起芬芳迷人、生機勃勃。顯然要比學堂打理得精細。
他也不敢多看,怕她瞧了覺得自己不規矩。
直到薛鳴玉引着他走進一間書房,書房裡擺了張軟塌,還有幾本閑書擱在榻上,邊角卷了褶,看得出來這裡是常有人坐的。
薛鳴玉:“你胡亂對付一夜罷。這會兒也晚了,再另外收拾一床被褥實在麻煩,隻好請你将就着睡下。天已回暖,夜裡應當不冷。就是一點,不許動我的東西。”
李懸鏡局促地應下。
她交代完就走了,留他一個人百般不适應地呆着。軟榻他匆匆瞥了一眼,想到她可能躺過,邊都不敢沾,總以為是種冒犯。最後還是坐在硬邦邦的凳子上,伏着桌子睡過去。
結果一大早外面就嘈雜起來,聽說是官兵在挨家挨戶搜逃犯。這會兒他們先去了西邊,恐怕傍晚就要到這邊來了。
薛鳴玉聽到這麼大的動靜依舊不慌不忙。
她說:“趁着他們沒來,你快些家去。他們總不能真為着一個地痞死了找到山上,你仍舊去做你的道士,莫要擔心。”
于是李懸鏡隻好在她安撫的眼神下匆匆别過。他繼續跑去老地方,然而傳送陣竟還未修好。
他頓時心灰意冷。
想到還要在附近躲躲藏藏一陣就沮喪,可又不敢真走遠了,怕陣法修好了不能及時趕回去。
李懸鏡用術法掩藏了身形在鎮外徘徊了一天。從日出到日落,他望着最後一點餘晖逐漸燒盡,忍不住從柳樹上跳下。
山下不比山上,凡人多,因此濁氣重。沒那麼多靈氣供他滋補,以至于到後來他不得不為了省些靈氣而将咒法解除,重新顯露出身形。
不遠處的學堂裡突然驚起一片嘩然喧鬧,小孩子靈動的笑聲鳥雀般驟然騰空飛起。
他側過臉去瞧,當然瞧不出什麼,又仔細去聽。聽見一道柔和悅耳的聲音不疾不徐地講書,講的很雜,從紛繁的地理志到時人仍然避諱的方術。
李懸鏡聽得出神,忍不住往宅子外牆邊靠近。待他回過神時,他才恍然驚覺自己竟躲進了她家的廚房——他自覺借着柴草垛掩飾住身形輪廓,而後專注地聽她說話。
她咬字十分清晰,語調柔緩,似乎什麼枯燥乏味的東西到了她嘴裡都成了娓娓道來的故事。不過比起她具體說些什麼,李懸鏡單純隻是願意聽她說。
大概是自打下山後便一直顧慮重重,失手殺人後更是擔驚受怕,他多時沒有歇息好了。此刻他竟不知不覺間聽着她講書,漸漸倚着幹燥的柴草垛睡着了。
但他沒睡多久。
薛鳴玉去燒火時一眼便瞧見了他并及時把他叫醒:“你沒有走?”
李懸鏡倏爾驚醒,在她疑惑的目光中羞愧不已,“我……我回不去了。”他白皙的臉頰和纖薄的耳廓立時飛上幾抹薄紅。
或許是剛睡醒,茫然的眼中依稀蒙着薄薄的水光。長而纖密的睫毛不安地蜷曲着,竟透出幾分可憐委屈的意味。
薛鳴玉注視着他姣好的面容,指尖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