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懸鏡頂着一頭被剪得稀碎的頭發成日給她做幫工。
白日裡前院有許多孩子,他不便出去,就躲在後廚給她劈柴、燒火。他從前在山門壓根兒沒碰過這些粗活,因此除了劈柴還能仰仗幾分蠻力,其餘總是出差錯。
起初燒個柴都能嗆得滿嘴煙,臉也烏漆嘛黑。
他捂着嘴悶悶地咳嗽,不敢太大聲攪擾了薛鳴玉的清靜,也怕她覺着自己沒用,空惹亂子。可沒咳幾下,臉龐忽然被微涼柔軟的指腹輕輕蹭了一下。
薛鳴玉彎腰刮下一層薄薄的灰瞧了一眼,又遞給他看。
“你的臉……”她說着便笑起來,黑白分明的眼睛瑩瑩地彎起。
李懸鏡窘迫地用手背抹了把臉,“我……”他磕磕巴巴不知說些什麼,卻見她從袖中取出一條帕子,疊起來輕輕柔柔按在他臉上。
“擦掉就好了。”
她要他自己接過那條帕子,然後拎起略長的下裳蹲在他肩旁。她取過他手邊的柴不緊不慢往竈膛裡送,又讓他仔細瞧着,免得再糊了臉。
示範完之後,薛鳴玉扶着竈台站起來,撣了撣衣裳上無意沾染的灰和草屑。
“可不要再嗆了煙了,對身體不好。”
李懸鏡攥緊她給的絹帕,低下頭胡亂應了一聲。不敢看她,但眼睛看向哪兒,哪兒似乎就成了一面鏡子,影影綽綽浮起那雙清透如玉的眼,和她指尖無意蹭上的墨點。
……
待了些時日李懸鏡才發現她真是話少。
大概每日全部的精力和措辭都給了那些孩子,等到她一個人呆着的時候,就總是靜默。有時看見他也不過微微颔首,簡直惜字如金。
這先是讓他松了一口氣——剛開始他還時常憂慮要是她想方設法探他的底細,他要如何糊弄過去。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過,他反倒惴惴不安起來。
倘若她一整天不怎麼和他說話,李懸鏡幾乎連覺都睡不着。大半夜睜着眼睛翻來覆去地苦思冥想近來可有什麼事惹得她不快,還是說哪樣活沒幹好。
最誠惶誠恐的時候,他甚至連飯都不敢多吃,夾菜也要處處留心着她的臉色。怕她嫌棄自己是個累贅。
不過薛鳴玉對此一無所知。
她隻當他胃小,天生吃得少,因此即便對他不怎麼吃東西感到奇怪,卻從來不勸。
李懸鏡原先被她安排在書房,但那也是權宜之計。如今他要久居下去,就不大方便了。于是她把空着的一間房給了他。
“這裡有人住?”李懸鏡注意到屋子裡還有男子衣物。
薛鳴玉不以為意,點頭應道:“我兄長先前住在這間屋裡。”
“兄長?”李懸鏡訝然地睜大了眼,不知該對她竟然不是獨自一人驚奇,還是對她輕易讓他占了此處而局促。他下意識問,“這不好吧……他人呢?”
“不知道,”薛鳴玉神色淡淡,“大概死在外面了吧。”
李懸鏡頓時噤聲不語,以為觸及了她的傷心事。盡管她看着十分平靜溫和,甚至氣定神閑。
于是他當天就住進去了。
但他沒敢亂動裡面的東西和布局,生怕惹人厭棄。他小心翼翼的像個小偷,一面為自己鸠占鵲巢而誠惶誠恐,一面卻又忍不住暗暗地喜悅。
也說不好究竟為何喜悅,總之一想到她,他就快樂而滿足。他想倘若他能早些結識她,兩人如今定然已成為無話不談的老友。
雖然事實上她很少和他閑聊。
……
李懸鏡很喜歡在這裡呆着,哪怕一副好相貌總要被刻意遮掩住,但他仍舊每日偷偷半夜出門看陣法。
陣法遲遲沒人修,他自己也不會修,隻好一邊氣惱地編排山門那些懶鬼玩忽職守,以及他失蹤這麼久竟無人關心他的死活,一邊莫名地松懈下來。
他不是不想回去,他隻是回不去。
李懸鏡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勸慰自己。
明月高懸,他躺在草上,雙手随意枕在腦後,胡思亂想又長籲短歎不止。
忽然一隻燈籠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愣怔着呆住,不覺伸手去挪。對面似乎也無心與他僵持,絲毫沒抵抗,輕易便順着他的動作撇開。
然後露出燈籠後那張沉靜的面容。
薛鳴玉大概是随興所至,就寝前拆掉的發髻也沒紮好,就這樣滿不在乎地披發提燈而來。她俯身垂首注視着他。
燈影幢幢。
李懸鏡在她專注的眼神中不覺僵住了,“你怎麼來了?”
薛鳴玉不答反問:“你呢?又怎麼在這裡?”
他雙手撐着草坐起來,眼神飄忽不定,心虛道:“我出來透透氣。”
她颔首算是接受了這個借口,而後向他遞出另一隻空着的手,“那我便是來接你回去。”薛鳴玉見他的手要伸不伸,猶豫不決的樣子,幹脆不容分說地一把拽他起來。
隻是她剛拉着他起身,卻忽然冷不丁湊近,“咦?”迫得他情不自禁後退一步。薛鳴玉制止了他,“别動。”
于是他當真像被定住了似的,動彈不得,僅能眼睜睜看她漸漸挨近他的臉而心跳愈急。結果她竟隻是從他鬓角拈下一枚花瓣擱在他手心。
“好了,走罷。”薛鳴玉提着燈悠悠緩緩走在前面。
李懸鏡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他突然覺得很不對勁,哪裡都不對勁。他奇怪地感覺癢——鬓角、掌心,凡是被她指尖一觸而過的,甚至被她的目光輕飄飄掠及之處,都隐隐不适。
好像她的觸碰和目光是有分量的,即便撤離了,他仍舊感覺到自己被壓制着。太詭異了,以至于李懸鏡回去的路上一直糾結不已。他懷疑自己病了。
幸而陣法離家很近,沒走多久便到了。進了後院兩人也沒立即分别,而是由薛鳴玉提了壇酒,一同坐在天井裡。
月色涼如水。
薛鳴玉給兩人各自倒了一小盞酒。酒還是薛鳴川先前釀了埋在樹下的。味醇而不醉人。她輕輕嗅聞着氤氲的花香,随意問道:“你當初說你是個道士,住在山上。是什麼山?”
李懸鏡捏着酒盞的手一緊,故作從容答:“名不見經傳的野山罷了。”
“什麼樣的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