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鳴玉遙遙看見一根幾米高的柱子立于正中,其下堆滿了成捆的木柴。
“這是做什麼?”她問道。
但沒有人回答她。
所有人都失魂落魄地低着頭,有的已經抹起淚來。
就在此時,那位陸大人又開口了:“把人帶上來。”
于是立即有幾個侍衛提溜着一人幾乎連拖帶拽地強逼他上前。那人隻被允許穿了一身單薄的中衣,白煞煞的,越發映得他面色如雪。
隻是這雪絕不是臘月新雪,那樣潔白細膩,被奉為祥瑞,而是伴着陰雨而生,泥濘污濁,遭人踐踏,以至于零落成泥碾作塵。
那張文秀雅緻的一張臉罕見地失了神情,空蕩蕩一片。
“衛蓮舟,你可知罪?”
陸大人厲聲呵斥道。
衛蓮舟眉眼低垂,聲音淡得幾乎聽不見,“不知。”
“不知?”陸大人冷笑一聲,“當初衛氏一族失責,未能守住鎖妖塔,以緻桐州一夜之間血流成河。你不自刎謝罪便罷了,安敢私自出逃?”
他神色冰冷地緊緊注視着他,驟然向前一步,“聖上仁慈,允許你苟且獨活,并不治罪于你。你不感念皇恩浩蕩,反倒伺機亂政奪權,罔顧無數桐州百姓,實是罪大惡極!”
“如今又焉敢說不知?”
被縛于高台的那人慢慢擡起頭來。
他望向了陸大人,遽然輕笑,“确實不如你們的聖上明白。”
“衛蓮舟——”
陸大人疾言厲色道:“逃亡在外的這幾年,回憶起當年桐州的斑斑血淚,你難道都不會寝食難安麼?”他猛地拔高聲音。
“會啊,”衛蓮舟突然斂了笑意,面無表情盯着他,“怎麼不會?”
“每每想到桐州那些無辜可憐的人,我生生活埋于鎖妖塔下、縱然身死亦不得安息的族人……每每想到他們,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他的聲音放得尤其輕,似乎怕驚擾什麼似的。
而後幽幽問道:“那麼你呢?”
“你們聖上呢?”
“你們的聖上,他夜半時分——”他頓了一隙,輕聲說,“難道就不會夢到他們嗎?”
“他就不會晝夜難安嗎?”
衛蓮舟陡然逼近。
卻又因繩索牢牢束縛着他,霎時間被生拽着砰地甩至圓柱上。
竭力掙紮,然而動彈不得。
須發散亂,懸于頰側,他兀自偏過臉去,低低笑起來,而後笑聲漸遠漸寒,幾乎暢然。聞者莫不悚然一驚。就連那位陸大人都難掩驚疑地審視着他。
“你這是在怨恨誰?”他問道。
衛蓮舟笑得太過,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後,他臉色虛白,從容鎮定答:“大人何必明知故問?”
“何必明知故問,”陸大人咀嚼着這幾個字,登時被他激怒了,“好一個明知故問!好一個衛少主!”他點了點頭,氣極反笑,嘴唇都禁不住顫抖起來。
“你這是忤逆。”
陸大人對他道。
“你這是忤逆。”他再次重複了一遍。
一字一頓,語調平平,毫無波瀾似的。
然而,隻有他知道——
此時此刻,他仿佛成了一片山谷,隻聽得見衛蓮舟的話在一遍遍回蕩,且一聲逐漸高過一聲,吵得他心煩,惹得他意亂,以至于兩耳嗡鳴,雙眼絞痛。
他不得不靜息了片刻。
直到胸中那股沉悶的郁氣被強行壓制住,他方才厭憎嫌惡地撇了他一眼,驟然發作。
“不知悔改!死有餘辜!”
陸大人決意不再與他糾纏下去,以免此人妖言惑衆,反倒壞了朝廷的清名。他深吸一口氣,重又恢複了先前的冷靜漠然。而後令人潑油、起火。
火焰幾乎一息之間便飛快地竄起。
衛蓮舟昳麗的面孔也随之掩于烈火之中,愈發模糊不可辨,仿若在慢慢融成一灘虛影。鮮紅似血的火如煎沸水般,熬煮着他。
也熬煮着薛鳴玉。
……
“他是誰?”她怔怔地望着前方既熟悉又隐隐陌生的臉龐,情不自禁去拽蕭青雨的衣袖,“你剛剛聽清他們說的話了嗎?”
“他們為何叫他衛蓮舟?”
那不是她要找的肉蓮骨嗎?如何會與薛鳴川長着一模一樣的臉?
“……因為那就是他的名字。”
蕭青雨面色複雜道。
他自然也認出了那張臉。
“是嗎?真是巧啊,”薛鳴玉喃喃自語道,“太倒黴了。”怎麼偏偏就是他呢?
她視線都沒挪動半分,隻是注視着那人然後一步一步後退。退得遠離了人群,她才突然伸手拽住了蕭青雨的手腕,“進去說話。”
她拉着他遊魚似的滑進最近的酒樓。
酒樓隻留了一個店小二守着門,其餘人都在刑場聚着,怪冷清的。兩人随意點了些酒菜,便要了間樓上窗戶正對着刑場的廂房,以便她們查探情況。
剛坐下來,蕭青雨就猝不及防聽見她道:“他不能死。”
她出神地倚在窗戶邊緣,似乎在自言自語:“至少現在不能死。”死了她的肉蓮骨怎麼辦?她又如何脫胎換骨,坐地化仙?
她隻是一個凡人。
她等不到下一個百年了。
*
薛鳴玉垂眼俯視着下方——
這個角度尤其好,簡直一覽無餘。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見薛鳴川是如何一點一點地被烈火蠶食,以及他如何地笑,笑得那些桐州百姓愈發恸哭不止。
他仿佛不知道痛。
又或者得了旁人這許多淚便無所謂痛。
她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