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鳴玉站在樹蔭中,遠遠望着蕭青雨一人劍挑同輩衆人,可謂風頭無兩。
一時間竟陌生得幾乎讓她認不出。
就像昨日她訝異地對他道“原來隔壁住的是你”,而他亦隻是僵冷疏離地點了一下頭,又短促又敷衍的,然後便一言不發地當着她的面把院門緊緊鎖上了。
她聽着周圍人都對他贊歎不已,心道,難怪如今硬氣許多,原來是畜牲終于披上了人皮啊。她神色淡淡地盯着他烏黑的眼睛,不大痛快。
倘若那些人知道他是妖,還能給他幾分好臉色嗎?
薛鳴玉低垂着眼睑,攥緊手中的令牌往藏書閣去了。可惜繞了一圈,藏書閣的書也沒有她想要的,雖然珍貴,但不過是些修煉的心法、劍法之類。
她立于浩瀚書海之中,有如一個癱瘓了的瘸子卻看着身體健全者在奔跑。
何其敗興。
再想往最裡面探上一探時,卻被人攔下了。
“姑娘,這裡頭得長老親傳弟子以上方可進入。”這人為難地把令牌退還給她。她這隻是一枚普通的令牌。
薛鳴玉心平氣和地接過,微微笑道:“原來如此,是我逾矩了。”
她拿着令牌一聲不吭地離去。
翌日起,薛鳴玉開始跟着其餘弟子一同習武。翠微山雖說是名門,但門下弟子們卻并沒有出身名門的傲慢,反倒十分随和友善。
對于薛鳴玉這樣的凡人,他們簡直把她當成易碎的琉璃,客氣小心極了。
然而這僅僅使得薛鳴玉在其中顯得越發格格不入。
她甚至感到了厭煩,尤其在每日對練時,所有人都吵吵嚷嚷着要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唯獨她對面的人會百般體貼溫和地安慰她一通,然後自以為不動聲色地放水。
以至于薛鳴玉從未輸過,卻也從未痛快過。
哪怕一次。
某日她終于忍無可忍,拎着劍穿過人群,遽然逼近正中央的那人。面色平靜道:“你來,我們比一場。”
衆目睽睽之下蕭青雨再不能對她視而不見。
他深吸一口氣,凝重地點頭,言簡意赅:“來。”
話音剛落他周身氣勢便驟然一變,變得專注而暗濤洶湧,幾乎是貫注了全部的心力流暢自如地揮下這一劍。于是薛鳴玉不出意外地敗了。
甚至來不及回擊,一柄劍便斷作兩截。
她卒然墜倒在地。
心撲通撲通直跳,連鬓角的發絲都成了劍勢卷過的灰煙,被削得長短不一,虛虛攏于臉上。薛鳴玉凝神細細瞧着自己的手掌,翻來覆去地瞧。
她恍然記起當年那個柳大人也是這樣輕易挑脫了她手裡的刀。
沒成想短短數年,被她斷言說着“他傷不了我”的妖,被她看不起,以為是“好沒用的東西”的妖,如今亦成為她面前翻不過的高山。
薛鳴玉靜默了片刻,忽然低聲笑起來。
而她面前深深蹙着眉的蕭青雨卻面色比她還難看極了,他怔怔望着地上兩截斷劍,問她:“你病了嗎?”他恍惚之極。
薛鳴玉笑了一會兒,便漸漸恢複了冷靜。
“我沒有。”
“那你怎麼會倒退得如此厲害?縱然是門内資質最差的弟子也不該連我的一劍都接不住,你難道比他們還不如?”蕭青雨語氣急促地質問。
薛鳴玉平靜地一手撐着地爬起來,“你錯了。”
“我沒有變。”她說,“是你走得太快了。”
而她已經跟不上他們了。
蕭青雨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沒明白。
薛鳴玉也不需要他明白。
從第二天起,她便再不去看他們練劍。她找蕭青雨借了他的令牌——他如今是崔含真的弟子,級别高于尋常人,然後跑去藏書閣把之前沒能看的書全挨個翻了一遍。
終于在一本泛黃的舊志上找到她要的東西——
肉蓮骨。
桐州有衛姓一族,身負紅蓮血,可驅魔鎮妖。是以代代被困于鎖妖塔下。
而相傳衛氏每逢百年之期,族中必有肉蓮骨降世。肉蓮骨者,為紅蓮化身,其血落地則聚火,其魄離身則化珠。性至純,靈至善。
每逢大喜大悲之時,則口吐金蓮,燦然生輝。
曾有惡徒趁機奪之吞之,竟一息之間脫胎換骨,坐地化仙。
“脫胎換骨……坐地化仙……”
薛鳴玉摩挲着薄薄的紙,喃喃自語道。
她眼中仿佛有燭火刹那間點起,且愈燃愈烈,燒得她眼漸明、心漸亮。
……
薛鳴玉要去桐州。
她非去不可。
不過在此之前,她先敲了隔壁的門,又在對方無聲的抵抗中,悅然道:“你欠我的,你不能忘。”她緊緊攥住他手腕,拇指用力貼在他鼓動的脈搏上,仿佛就此把握住了他的命門。
蕭青雨此時分明勝過她許多,卻依然如同當年那隻可憐無依的妖,在她的逼視下一步步後退,直到砰然撞上桌沿,他窄而勁瘦的腰在桌沿處深深勒出一道細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