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慢慢地平靜下來。
卻見薛鳴玉遞了一殼拆好的蟹肉給他,“吃罷。”她順勢用餘光輕輕掃過他依然有些微顫抖的手,輕聲問他:“你冷得厲害?”
他受寵若驚極了,“還好……”
有些難以啟齒似的,他緊張地垂下眼睑,聲音比她還要輕:“隻是有些沒緩過神。”
“這樣啊。”
他聽見她慢慢應聲,忽然覺得她說話時的語調不疾不徐的,悠悠緩緩,讓他想起天上放的紙鸢,也輕飄飄飛着,忽遠忽近,卻總也追不着。
書生霎時生出幾分茫然。
他渾渾噩噩地捧着一殼子蟹肉,腦中控制不住地去想傍晚那會兒。那會兒他似乎隔着湍急的水,看見了她冷冰冰一張臉,簡直與此時判若兩人。
可他最後支撐不住地、絕望地漸漸阖上雙眼的刹那,他又清晰明了地看見了她徑直向自己跑來,然後想也不想地陷進水裡。
她救了他。
這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
“還難受嗎?”
他突然被她的話驚醒,慌忙否認了,隻說是頭疼。
“大概是冷水泡久了,着了風寒。”
薛鳴玉:“難怪我瞧你一直蹙着眉。”她吃罷便繼續坐到一旁搗花。衛蓮舟則慢悠悠提了剩下半壺酒惬意自在地躺倒在桂花樹下的醉翁椅上。
太甯和了。
以至于他看着看着竟慢慢泛起倦意。
或許是他看錯了罷。
書生想道,大概是他那時太絕望了,因此看見誰都像是見死不救的惡人。他疑心印象中一閃而過的那張冷漠的面孔不過是他溺水時的錯覺。
薛鳴玉絕不是那樣冷血的人。
她怎麼可能會看着一個人漸漸去死而無動于衷呢?
……
他晃動不安的心終于落在了實處。
書生不好意思一個人閑着,看薛鳴玉在忙活,便主動去幫忙。她聽了他的請求,卻笑起來幹脆把手中的東西讓給他了。
适逢初秋,又有綿長的桂花香,院子裡其實有不少蚊蟲。
也不知怎麼的,這些蚊蟲淨沖着他去了,一會兒不注意,白皙的手腕就被叮出幾個包。偏偏他皮膚又經不住咬,頓時紅腫了一片,乍看去實在吓人。
他抿着唇正要空出一隻手驅趕它們,卻見她進屋找了把藤扇坐在他身旁給他輕輕揮着。
“你繼續罷,我守着你。”說着她自然而然地替他把袖口往前扯了扯,好遮住手腕,免得再叫那些蚊蟲叮咬。
薛鳴玉斜斜支着頭,似睡非睡地慢慢為他搖着扇。
石臼裡被搗碎的花汁蒸出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氣,在扇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搖動下流散開來。薛鳴玉也嗅到了。
她禁不住笑說道:“要是用桂花做甜糕,一定也很香。”
書生在她笑吟吟的目光裡心亂如麻。
“改日或可一試。”他強撐着附和了一句。
薛鳴玉便同他說,如果他真學會了,希望也能讓她嘗嘗。她說得随意,書生卻沒當作一句戲言,反倒格外鄭重地答應下來。
“這是自然。”
他鼓足勇氣望向她。
一時間仿佛什麼都忘了。落水的情形不知不覺間遠去,連那張冷漠的臉此時此刻亦是慢慢随着當時求救無門的他一同下沉,而後墜入河底,淪為了虛影。
他走後,薛鳴玉信手折下一枝桂花蘸了剩下那點酒去撥弄衛蓮舟的眉眼。
“你認得他?”她問道。
衛蓮舟懶洋洋答道:“他是齊铮的兄長。”齊铮是學堂裡的一個小姑娘,薛鳴玉是認得的。
“原來是他。”
她喃喃自語道。
然後便見衛蓮舟起身把最後一壇沒拆封的酒埋到桂花樹下。他屈膝蹲在地上,也不嫌髒,徑直用一雙白玉似的手生生刨出一個洞來。
“就讓它留到明年桂花再開的時候。”
他說。
但如今桂花已重重疊疊,他卻和她一個被縛于高台之上,一個獨身憑窗遙望。
衛蓮舟避開薛鳴玉的眼睛時,似乎仍能感覺到當時臉上柔柔的觸覺,有些癢,有些讓他想笑。于是一睜開眼便是她專注望着他的模樣。
正如此刻。
她從窗後探出半個身子,垂眼俯視着他。
他忍不住心尖發顫,與此同時卻低下頭閉上了眼睛。
衛蓮舟和薛鳴玉終究是兩個人。
是兩個人,便各有各的路要走。
所以他沒有回應她。
衛蓮舟決心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