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他不慌不忙地打斷伏邈問候的話語,微笑地說,“我們過得很好。”
伏邈雙唇倏然一合。
兩百年過得還真是快,特别是對于柳夷這種孩子,兩百年……足夠從男孩到男人,也足夠讓懷篍把這男人當作家人,兒子、弟弟、還是别的什麼,懷篍心裡怎麼想,伏邈通通不知。可自己在這兩百年間與懷篍還是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他現在還遇上了麻煩事,更顧不上懷篍那邊。
“哦……那就好。”伏邈颔首,眼下烏青淚溝抽動。
懷篍見伏邈一臉憔悴,客套了一句:“太子殿下注意身體。”
柳夷側頭看她。
她變出一個木盒,捧在手心,緩緩遞到伏邈面前:“盒子裝的是給你妹妹的誕辰禮,我與仙帝仙後都不熟,更别說小公主,所以麻煩太子殿下幫我代為轉交吧。”其實是因為送小虎鞋怕被嘲諷窮,讓伏邈去給仙帝仙後,這樣罵也罵不到她面前。
但對面前兩人來說,懷篍此舉的意味沒那麼簡單。
伏邈欣喜若狂,又羞于表現,便隻輕輕點頭,接過她手中木盒。指節在不經意間碰到懷篍光滑的指甲,他覺得那隻手像被火炙烤了一遍,滾燙到難以呼吸,低頭愣愣看着僵硬的指節。
柳夷沉默幾秒,扯了扯懷篍的袖袍。
“師尊……”
懷篍擡眼與柳夷對視:“怎麼了?”
“我想吐。”他半笑不笑的雙眼和唇角微翹的弧度,實在不像是一個身體不适的人臉上會有的,偏偏他還更過分,偏頭倚靠在懷篍肩上,氣若遊絲。
“不是,你這麼虛弱嗎?我的天,也是服了。”懷篍嘴上這麼說,卻沒後退,任柳夷靠着,一手輕撫他的脊背。
還和他小時候一樣,不過他早已不是小狐狸,甚至在某些人的眼中,他成了壞狐狸。
“咳,咳……”柳夷虛弱地去蹭懷篍的脖頸,“師尊,徒兒的心好不舒服啊……”
“啊?那……我給你揉揉?”懷篍低聲答道。又擡起頭,尴尬地對上伏邈的雙目:“請太子殿下見諒,你也是知道的,柳夷是第一次來弑魅海。他不太舒服,我們等會兒再去筵席。”
伏邈看着兩人舉止親昵,心早就碎成千萬塊,眼眸也沒了神采,但還是強裝鎮定:“嗯……能理解。”語畢的那刻,他才支撐起的希望又轟然倒塌。
或許柳夷是真的不舒服,他是看着柳夷長大的,柳夷的身體似乎一直不太好,總是咳嗽和心痛,要麼就是扭到腳需要懷篍抱抱,刺紮進手裡需要懷篍吹吹……但是,為什麼總是在自己與懷篍剛有些進展的時候?
身體出毛病出的這麼頻繁嗎?
但柳夷也幫過他不少,幫他創造出幾次與懷篍單獨相處的機會,而且柳夷說過是支持他的。
罷了,他不該有疑心,不該去懷疑一個還未成熟的孩子……可柳夷長得,已與成年男子差不多,不知心智到了什麼地步。
而懷篍的心智……她似乎有點缺心眼,不不不!是大大咧咧。伏邈猛掐手背一下。
懷篍已拉着柳夷坐到長廊邊的長椅上。
“你坐着喘下氣,水下是有點難以呼吸。”懷篍推開他倚在肩頭的腦袋,挪動身子坐得離他遠些。
懷篍大吸一口氣,又慢慢呼出,努力平複情緒。
完了完了完了……剛剛幫柳夷揉心口的時候,她怎怎怎怎麼情不自禁往他胸上摸啊?!而且腦袋裡怎麼還全是男女交.媾的畫面?!
難不成自己真成絕世大淫.魔?又或許是因為歪風邪氣的話本看太多,進而導緻無法平心靜氣,識海被污穢充斥?看來真的不宜再這樣沒日沒夜地看下去……她下旬再看。
柳夷眨巴眼睛,見懷篍一臉驚恐。幽幽靠近她,捧起她的臉頰。
“師尊怎麼啦?”
“啊……”
懷篍望着那雙攝人心魄的狐狸眼入迷,腦海中的理智被洶湧浪潮碾成漿糊,滾燙濃烈的潮水一次次撞擊腔壁,她逐漸無法呼吸。
完了,她欲哭無淚。
這種感覺是不是就是書中所說的性.欲啊?
自己今日是怎麼回事?
懷篍猛地掙脫開柳夷雙手,瘋狂搖頭晃腦,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
柳夷摸不着頭腦,靠她靠得更近。溫暖的手心覆上她擱在膝蓋的手,溫言細語問道:“師尊也不舒服嗎?”
手背上的溫熱觸感讓懷篍燥熱難耐,她絕望地擡起頭。
在柳夷的注視下,她仰天大笑,笑聲響徹海底,清亮中帶着一抹難以言喻的驚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殿之内充斥懷篍癫狂的笑聲,不斷回蕩。
“喂!那邊的,”不遠處的蝦兵蟹将吼道,“不要大聲喧嘩,噪聲會污染海洋!”
“……”
懷篍合上唇,半蹲在地,一聲不吭。
發完瘋清醒多了。
“你身體恢複的怎麼樣?”懷篍站起身,挺直腰杆,眼眸平靜無波瀾,“好些了,就随我去大堂。”她現在這個樣子,與剛才判若兩人。
“哦……”柳夷點點頭,理了理肩上的赤紅發帶,“那師尊,我們走吧。”懷篍不是第一天這樣,他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懷篍,早就習慣她不太穩定的情緒。不過……剛才又是因為什麼而歇斯底裡,他想不明白。
應該沒有識破他是裝病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長廊,路上碰到許多陌生的神仙,那些仙人的目光齊齊落在柳夷與懷篍身上。
“那位就是名動三界的懷篍上仙。”
“哦……果真是仙姿佚貌風華絕代啊!可,跟在那身後的男子是誰?”
“你這就不知道了吧,幾百年前懷篍上仙拾得一隻野狐,後收為徒弟,身後那位就是。”
“原來如此。欸,可老朽聽說……仙界太子不是心悅于懷篍上仙嗎?怎能眼睜睜看她收男徒?心中沒有一絲醋意?恕吾直言,這孩子未免有些礙事。”
柳夷聽到仙人說的話語,心上不知為何如同紮了千百根刺,鑽心疼痛蔓延到骨髓。
他停下腳步,看身前懷篍全然沒察覺,越走越遠。
自己于師尊,于那些男人,是礙事的嗎?柳夷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可是憑什麼?他憑什麼被說成是礙事的那位?分明是那些蠢笨如豬毫無眼力見可言的男人。
兩百年間,除幾個一直都在的,其餘遠道而來求娶懷篍的也不少,一見鐘情,日久生情,或是僅聽過她的一句話幾句傳言就愛上的……柳夷見了太多。
懷篍總是翻個白眼就躲進房中,讓柳夷去把那些人趕走。他小時候這樣做倒還好,可随着他長大,看師尊也從仰視變成平視。到最後,垂眸望向皺眉的她,她纖長柔弱的眼睫如蝴蝶翅膀般撲閃,澄澈透亮的眼珠子轉啊轉。
聽她嗔道:
“小夷兒,去把他們趕走。”
他百年如一日地笑道:“好,師尊。”到最後,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也變了味,到底是清甜酸澀,還是沒由來的辛辣苦澀?
而師尊,從來都不在乎這些。這些年師尊從未改變,不管是容顔還是随意到不顧一切的性格,或是偷吃蜜餞被抓包的樣子。她還是會抓一把蜜餞放在他手心,但他的手比從前大許多,胃口也是。
“怎麼不走了?”懷篍轉身看着停在原地的柳夷。
是啊,她的确是仙姿佚貌風華絕代,這麼多年容顔未曾變過,甚至還因無事可操心,氣質變得更加輕快機靈。可時間一長,就愈發的怪,柳夷與她站在一起不像相處了兩百年的師徒,倒像是……他說不上來,總之,這種感覺好别扭。
懷篍朝他伸出手,小臂銀镯在肌膚上映出一圈銀光。她的手潔白如玉,沒有一絲皺紋,是一雙從未做過家務活的手。
柳夷微愣一會兒,向前一步,拉住懷篍的手。
兩人在一衆神仙的注視下走進大堂,懷篍小臂上的銀镯蕩啊蕩,時不時磕在柳夷的手臂筋骨,酸麻的僵痛帶了溫冷。
大堂中,句芒早已等待多時。
見到懷篍,句芒徑直上前,略過柳夷問詢起懷篍的近況。
“近日忙未去看上仙,過得可好?”句芒的視線不經意掃過懷篍裸露的小臂,“天氣轉涼,上仙要注意身體,最好多穿一件……”他眉心一蹙,雙唇緊抿。
柳夷褪下輕紗披風,披在懷篍肩頭。挑眉道:“請姥爺放心,我會照顧好上仙的。”
懷篍偏頭瞧柳夷一眼,看着身上那件鮮紅色的輕紗,往裡攏了攏。自己是有些冷,剛剛莫名燥熱未察覺,現在冷靜下來進到更為陰冷的大堂,她才打起哆嗦。
句芒直勾勾盯着懷篍手上動作,最終還是沒忍住歎息,這聲歎息,似乎帶了一縷哭腔或是别的什麼。句芒不清楚,他腦中一片混亂。
男徒弟不但礙眼,還容易給懷篍生出是非惹人非議。兩百多年了,兩百多年都不能出師嗎?句芒覺得這狐狸的心思根本不在拜師求學上。年齡越大,越發的不知廉恥與輕重,畜牲沒聽過男女有别,也知道雌雄有别。偏偏柳夷還裝作一副懵懂無知的賤人模樣……他真想扒掉柳夷的狐狸皮。
即便心思已被扭曲得陰暗又怨氣沖天,句芒明面上還是要裝的一臉淡然,咬牙回應柳夷的夾槍帶棒:“嗯,自然放心。”
懷篍擡眼沖身邊柳夷笑:“你入座去吧,我和句芒上神還要叙會兒舊。”
“叙舊?”在說到“舊”這個字時,柳夷的語調加重,挑釁地瞟了句芒一眼。又滿眼溫柔地對懷篍說:“好啊師尊,我去坐小孩那桌。”
懷篍點頭:“用完膳在大堂等我。”
“嗯!”
送走柳夷後,懷篍才注意到句芒已發愣多時。
“上神,您怎麼啦?”
句芒回過神,對上懷篍那一雙清澈又嬌憨的杏眼。他的眉眼在看到她時多了溫情,又迅速皺起眉頭,比以往都皺得苦澀。
句芒多恨自己的一頭白發。懷篍小時候,他這頭發還是黑的,小懷篍調皮,最喜歡扯他的頭發,稍大一些,就愛上為他編辮子。白發不是遇上什麼挫折,也不是随時間自然衰老,是懷篍離開槿宮的那日,他一夜白頭。
後面三個月,懷篍都沒來看他,他也害怕去木屋找懷篍,就孤零零坐在門檻上,瞧着門框上的一道道劃痕——匕首每劃一刀,就是懷篍長了十歲。他一坐就是一整天,三個月也是眨眼間。
“……沒怎麼,想起些往事罷。”句芒偏頭不敢看懷篍,努力将眼眶淚水逼回去。
“哦……”懷篍似懂非懂,不再說話。看來句芒是不想告訴她,那她也不繼續問下去,如果被句芒讨厭可就不好。
句芒見懷篍不吭聲,轉頭看她,梗着脖子:“……你不是說,要叙舊嗎?”
“嗨,”懷篍揮揮手,解釋道,“我沒什麼舊可叙,這樣說是騙柳夷呢,上神你知道的,他很黏人。”
“是啊,我知道。”句芒自嘲般颔首。小篍真厲害,也騙到了他,也對……她對他有什麼舊可叙?他就是最舊的一個。
兩人相顧無言,一同走進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