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長安城外,甘露寺。
已經是莺飛草長的春日,寺裡處處綠意盎然,南方的候鳥歸來,四處建巢,翺翔着唱情歌,即便是法相莊嚴的的皇家寺院也隻能籠罩在自然的撩動之中。
這盎然之生氣,并未感染到輔國大将軍楊世延。此刻他臉上是黑不見底的怒意,英武的面容上積攢了薄愠。
多日來沒睡過一個好覺,人也顯得暮色沉沉。
皇帝病重,他監國多年,大權在握後鮮少這樣動怒,幾日來将軍府的下人們噤若寒蟬,然而将軍卻最終選擇将怒火掩藏于心,并未對任何人發作。
直到今日一早,他換了便服,隻帶了一個親随,悄然無聲地策馬,趕到城郊甘露寺,輕車熟路地到了他的自留地。
他命近侍送來熱茶,便将所有人趕走。此刻自斟自飲,灌下去的芳茗本味香甜,對他而言,卻又堪比任何一種愁酒。
甘露寺受皇後扶持,地位崇高。然而這處别院在寺院後山,多年來一直戒備森嚴,是專門給她和大将軍準備的。
兩人的關系,在方丈與主持甚至将軍府的親随看來,早已不是什麼秘密。甚至一些出入内閣的官宦,對此也是默而不宣,隻是畏懼大将軍的權勢威嚴,噤若寒蟬罷了。
一壺茶過,室内仍然隻有大将軍一人。
比起經年來偷情時的難能自已,今日皇後顯然是遲到了。
然而楊世延等得很有耐心。
他被蒙在鼓裡做了這麼多年的忠臣良将,也不差這麼一個早晨。
他起身,在茶室裡百無聊賴地走走看看。
茶室後連着寝室,一切都是安谧密閉的。這裡的每一處擺設都是皇後馮孝惠親自擇選的,展現着她不凡的品位與意趣。楊世延握慣了弓箭的手指一一拂過這些精美的瓷器與玉雕,最後眼神落在松香袅袅的博山爐上。
松香味的香料,是他最喜歡的。
自少年時起,皇後便熟悉他的每一樣喜好,記得他的所有忌諱。若非真情,又怎能至此?
盡管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大的背叛,當身處這個與心愛之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搭建的愛舍時,他依舊無法像在戰場與朝堂上那樣果斷地殺伐,眼睛裡不揉一點沙子。
他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
至此,他的愠色裡忽然摻雜一些别樣的東西,譬如遭遇背叛後的傷悲,又譬如英雄遲暮的無力感。
為了這個女人,他終身未娶,膝下隻有一個養女,還是共赴戰場的同袍的遺孤。為了這個女人,他拱手捧上唾手可得的皇權,最後卻發現自己被一個謊言騙了整整十七年。
現在想來,趙桓征其實一點不像他,那種心思的缜密和娴熟的弄權天分,完全不似他這樣直率的性子,反而像極了金銮殿裡那個馬上行将就木的老皇帝。
為何這樣粗陋的謊言,向來心細如發的他,會全無懷疑?
究竟,是她的謊言太過美麗,還是他的鐘情太過沉溺?
他想不出答案。
沙彌的穿過松竹掩映的步汀踏出聲響,隐約聽到後面跟着一對更輕盈的腳步。
随後,長窗打開,光線被窗棂篩過,一條條灑落到茶室的竹席上。
為了避人耳目,馮孝惠穿着素色的鬥篷,從皇宮一路乘馬車到此。
她款步買入進入了茶室,沙彌從外面把門關上,她才敢将鬥篷的帽子摘下,倭堕髻上環佩叮當,素履帶進來一陣好脂粉的花香。
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
向來如此。
“外面春和景明,延哥怎麼不去看看?”
秀口一開,馮孝惠言辭中仍然是濃情蜜意,帶着勾人的嬌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