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夜太陽下山,陪着雁翎吃酒樓、放河燈,又是教她寫名字又是表心迹,折騰到船終于起航的時候,已經是黎明前最黑的時候了。
終究是要回去的,那裡有他的皇位和責任,布滿了荊棘和陷阱也充盈着榮譽和權勢的帝王之路,他正在沿着運河去走。
有了親衛與漕總的護衛,他不必再擔心半途遇到刺客,更不會再為了活命去和一個連字都不怎麼會寫的民女周旋,他本應該覺得心神歸甯,然而此刻他望着洋洋江面,卻隻有疲憊和孤寂。
他的袖口還沾着教雁翎學寫字時的墨珠,像塊疤痕一樣提示着這些天與一個少女的往來,并非黃粱一夢,而是确有其事。
看着窗外映着月色的粼粼水面,他的目光救救停駐。
他不肯承認此刻心裡的情緒,叫做傷懷。
“主子……”樓梯處傳來姜望小心翼翼的聲音:“這是換洗的衣衫,一樓準備了熱水,您若是累了,可以現在藻洗……”
太子有一個嗜好,就是累了的時候喜歡泡湯,因此東宮開鑿有溫泉,這是東宮近臣人盡皆知的。甚至,在往年冬雪初降的時候,趙桓征經常邀請太醫令與輔國将軍一起去湯泉宮行館泡溫泉。
然而此刻趙桓征分明疲倦到了極點,卻并沒有要去洗澡的意思,隻是對姜望懶懶道:“知道了,把衣服放過來吧。”
姜望遂聽命,沒有再詢問主子的意思。
這位儲君此行已經有太多的反常,并不差這一件了。
隻是太子拿過衣衫,迅速換了外裳,然後把袖口上沾着墨珠子的衣衫丢給姜望:“拿去扔了或者燒了,總之不要讓孤在看到。”
姜望按捺下所有的疑惑,馴從道:“是。”
他不會再見到那雙時而柔情百轉,時而堅貞如谏官的明眸了,既然如此,那便忘了她。
趙桓征如是想。
——
次日,雁翎睡到少陽入太陽的時候,才睜開眼睛。她昨夜睡得挺晚,于是連晨光都未曾感知到。
她坐起來掀開床幔,卻陡然覺得有一件沉甸甸的東西從床邊滑落在地,她揉一揉睡眼俯身去撿。
是一個小小的錦囊,打着哈欠打開來看,朦胧的視線中看到了一抹濃豔的翠色。
“怎麼這麼眼熟?”
頓了頓,她才最後想起來,這是趙桓征那塊不得了的玉佩!
不是已經在當鋪當掉了麼?怎麼會又出現在她面前?
她頓然有了奇異之感,瞬間清醒了過來,提了鞋子,套上外裳就往外走,想去問問小二趙桓征此刻住了哪一間房。
然而還沒有推門,就聽見小二在房門外,一邊輕叩門框,一邊問:“小娘子起來了沒有?”
雁翎開門,問:“敢問店家,有何貴幹?”
小二見她确實是剛睡醒,發髻都還有幾分淩亂呢,敏然一笑道:“昨日官人道不許小人今天吵醒娘子,沒想到娘子還真的躲在屋裡睡懶覺呢。”
他說的“官人”,應該是趙桓征無虞。
“他……我家官人此刻在何處?”雁翎把玉佩握在手裡,問小二。
“您家官人已經走了啊!”
“?”
雁翎一臉不明白,卻讓小二有幾分意外,反問:“娘子是睡迷糊了嗎?您家官人說他昨日做錯了事情,惹了娘子不悅,你厭棄他,讓他先走。官人還吩咐小的今天一早去給娘子買上京的船票,讓娘子今日啟程。”
随後小二果然從袖子裡扯出來一張船票,叮囑雁翎:“官人說現在外頭人多眼雜,娘子孤身行動不便,讓小的今日親自送你去港口。娘子速速收拾收拾吧。”
見雁翎一眼迷茫地站在那裡,似乎是懵了,小二還很納罕:“難道,娘子統統不知?”
雁翎頓了頓,才假裝明白過來,對小二說:“是是是,我想起來了。一時間睡莽撞了,你一說我才想起來,的确是今日要走。”
小二沒有再問什麼,總之昨日那位官人給了許多銀子差遣他,反正客棧也是前門迎新,後門除舊,鐵打的營盤不問流水的事,因此就催了雁翎一句,便回櫃上去了。
雁翎返回屋内,坐在床上,神色都凝滞了片刻。
她想起來昨日趙桓征的表情,越想越不對勁,她隻是要和他分開住,但是并沒有攆走他的意思。
然而小二的意思分明是,趙桓征已經單獨離開,又似乎放心不下她,才留下了玉佩,并讓小二去給她購買了船票。
趙桓征是心思缜密的人,才會做出這樣的安排,雁翎十分清楚。
她其實也想過趙桓征半途會離開,譬如他的家丁南下尋他,又或者他覺得雁翎是個累贅,半途改路,不想和她在一起了。
然而當那些不安的設想現在變成了現實,自己真的又變成一個人的時候,雁翎竟然是茫然無措的。
他去了哪裡?又為何一言不發地就離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