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夜色濃如化不開的墨,烏雲遮蔽了月亮,東宮議事廳裡漆黑不見五指。
巴勒奔心頭不忿,中原人還好意思說他們月羯人喜好怪力亂神,陰森可怖,堂堂的一個大靖太子居然這子夜時分讓他進宮來議事。
還特别讓他打扮成一個太監的模樣,這圓領寬袖的款式和飄飄然的桑蠶絲綢,讓他覺得渾身都不自在。
半夜偷偷摸摸入宮也就算了,還在這東宮角落裡深不見人的議事廳,進來以後,一盞燭火都沒有,簡直是對着一團漆黑在跪拜。
然而巴勒奔恭敬行禮之後,兩個面容冷漠,像是人俑一般的侍女,才燃起了寶座下首的兩盞宮燈。
巴勒奔被陡然而亮的光照得眼睛都睜不開,努力去适應高處的燈光,卻見光暈是從趙桓征的背後打過來的,上首寶座上的人,并不能被玉階下跪着的人看清五官。
隻是即便如此,巴勒奔也能感受到趙桓征的神色冷得比冬日的寒冰還要涼。
随後一本折子被趙桓征從寶座處丢了下來,像是給狗畜施舍一根骨頭。
“拿着吧,回去看。”
巴勒奔上前,恭敬地拾起來,深深塞入衣襟中。
他的母親去歲病重,被趙桓征派遣去的醫師秘密接入京師診治。
大靖的醫術十分超逸,遠非草原蠻族可以比拟,即便是月羯的第一薩滿法師都已經給巴勒奔的母後判處了私刑,一年後巴勒奔來京朝賀,見到的母親卻已經死裡還生,甚至精神頭都好了起來。
京師水土養人,又有趙桓征派遣的太醫侍奉,這是對整個月羯族裔的懷柔和恩德。
巴勒奔本來不是得勢的王子,繼承部落首領的人從前另有其人。巴勒奔從小隻能與不受寵愛的母親相依為命。
若非趙桓征通過秘密的甬道将他輔佐為月羯王子,巴勒奔恐怕永無出頭之日。
如今母親在京師養病,既是這種恩德的延續,也是一種質押。
趙桓征吃準了巴勒奔是一個孝順的人,恩威并重地将巴勒奔收買到了自己的麾下。
今日的密會,是趙桓征和巴勒奔從前的約定,一盤大棋正在布局。
趙桓征是少年天子,雖未繼位,依然将大靖的權勢把握了大半,惟獨手握兵權的楊世延是心頭之患。
巴勒奔少年裘馬,能入得趙桓征的眼,向來對他不薄,惟獨今日,鐵青着臉色,讓人心中發毛。
巴勒奔前幾日參加了趙桓征的壽宴,随後幾天一直忙着給自己和随從更換大靖的服飾,也在京中打聽到一些流言蜚語。
想必那個在東宮花園裡和自己打了交道的美人,就應該是京師貴胄們人人議論的那個被趙桓征金屋藏嬌的婢女。
巴勒奔的确對那個女子心生好感,但是他可并不想在這個關鍵的節骨眼上惹得君王不快,兩人為了保險起見,國事向來不當面對談,而是以文書的形式互相傳遞,以免趙桓征身邊有楊世延或者其他京師權力派系的眼線。
但巴勒奔想了想,若是因為雁翎惹得趙桓征不快,這應當稱不上是什麼國事,最多是兩個正當年的男人的誤會。
于是巴勒奔面對趙桓征鐵青的臉色,斟酌再三,還是吞吞吐吐地解釋道:“殿下,那天的事,隻是一個偶然,臣并不知道那位姑娘的身份,若是冒犯……”
“你下去吧。”趙桓征直接打斷了他,顯然連碰觸這個問題的機會也不想給他。
巴勒奔隻好收聲起身,然而即将行禮告辭的時候,聽見趙桓征凝着冰淩子的語氣,對他說:“此番行動,一定要謹小慎微。事成之後,孤會派人将令慈遣送回草原,并送幾個醫師侍奉左右,你以後不必再來京師了,孤不會再讓你見到任何不該見的人。”
巴勒奔聞言先是愣了一瞬。
他也隻是個未經情場的少年,不過是按照邏輯去猜測趙桓征今天黑臉是因為那日和那位美人多說了幾句,大抵不會真的發怒。
如今看來,真是他錯估了。
一直那麼手腕果決的人,居然是個醋壇子。這讓巴勒奔十分意外。
他心裡有些鄙夷,但又更加好奇,到底那個看起來一點也沒有貴氣的美人,如何讓趙桓征如此大動肝火。
然而東方既白,他進宮來本就是避人耳目,如今也隻能聽命,趕緊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