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征一言不發地看向窗外。
臨河的景色繁盛無兩,美不勝收。
車辚辚馬蕭蕭,一路都因車馬疾馳,在視線裡沿途後退,美則美矣,也匆匆忙忙。
車窗外吹來的風把趙桓征本來齊整的鬓角吹散下一縷亂發,擾亂了他觀覽景色的視線。
姜望昨天禀告了一些朝堂上寄來的秘奏,塞北的戰事已經有了眉目,亟待處理,他明日就必須啟程回宮了。
然而身後的人似乎并沒有要和他一起北上的意思。
也難怪,上一回,她那般信他會護送她周全,卻被他絕情抛棄,兩人的開始太壞了。
趙桓征心中落寞,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很想把雁翎綁着回去算了,反正他是一國之君,萬物靈長,這世間一草一木都是他的,任性一回又如何。
然而還是忍住了。
這麼久的相處,他分明知道自己想要的其實是雁翎的心,單是把她的人束縛在身邊絕無任何意義。
他忽然覺得自己無論如何尊貴,把權勢秉持在手中,可以随意掌管一切人的生殺大權,然而在雁翎這裡,其實沒有什麼辦法。
他頭一次知道一個人,哪怕他是君王,隻要心裡真正愛上了一個人,也會被拿得死死的。
他從前覺得楊世延被皇後拿捏在手裡,實在不是什麼英雄所為,如今看來,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
人與人之間,并無多大的差别。
想到楊世延,趙桓征又去瞄一眼雁翎端坐着的側顔,從前竟然沒發現她鼻骨的角度和楊世延如出一轍,山根都挺拔硬朗,圓潤的鼻頭讓整個五官都舒朗清秀。隻是楊世延的一臉絡腮胡子,讓人忽略了這精巧的鼻骨。
而雁翎的桃花眸,鵝蛋臉,又分明與皇後一模一樣。
從前總覺得她美貌,但又似乎有點眼熟。現在總算是知道了原因。
……
邢雨露的墓在臨河隔壁的雲塘鎮一處小山的半山腰,馬車和衛士都不能上去,姜望叫了兩個身手最好的手下,跟在兩人身後上山。
最近剛剛下過大雨,草木如筍一般上竄,林間狹窄的小路幾乎被遮蔽住了。
走了一會兒才看到了雁翎阿娘地墳茔,趙桓征忍不住蹙眉,實在是簡陋到極緻,就連墓碑也是用一片木頭随意插在墳頭,上面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慈母邢雨露之墓。
雁翎走在小路上就開始絮絮抽泣了。
趙桓征有帝王的心如鐵石,一路行來本不覺得異樣,可是不知道為何,看到那簡陋墳茔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心頭被什麼鈍鈍的東西戳着心窩子。
一陣一陣生疼。
這種感覺他很陌生,也不喜歡。
于是側立在一旁,看雁翎一邊輕輕拭去眼淚,一邊将籃子裡的貢品一件一件拜訪齊整,随後燃香祭祀,心中的痛感就越來越清晰深刻。
雁翎跪在墳前,擡頭看他,梨花帶雨的面容上有點不太滿意,伸手去拽他的衣角。
趙桓征心中很不平靜,祭祀祖先的事情他在天地壇、在太廟做過很多次了,那都是宏大到壯觀的場面,文武百官在他身後深拜伏地,而他是真正的主角,與天地和祖先相溝通。
如今,他堂堂太子之尊,要跪在這粗陋的墳茔之前,坦白說是一件并不太容易的事。
雁翎看他臉上鐵青着的顔色,目光灼灼中似乎還閃動着晶瑩淚花,忽然感受到趙桓征其實是在傷心。
她本想揶揄他幾句,譏諷他不肯跪拜野墳,這一刻感受到他隐忍之下的痛楚,隻是微微歎了一口氣。
“殿下,還是拜一拜吧,這是您的生母啊。”
雁翎站起身來,最終是用溫柔的語氣勸慰道。
趙桓征點點頭,最後俯下身子,叩拜了一下。
民間祭祀的儀式很簡單,甚至在趙桓征看來都算不上儀式,不過是叩拜後,将小酒盅裡的濁酒,傾瀉在墳頭的泥土地上。
在那次冒險私訪嶺南之時,趙桓征就已經大概查到了自己的身世,隻是難以将雁翎的養母和自己的生母聯系起來。
那時候他有一時的執拗,必須要見到自己的生母不可。後來随着自己身負重傷,這點執拗煙消雲散。
他終究是一個習慣了絕情的人。
即便是昨日在皇後的哭嚎中,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身世,趙桓征面對起來,依然有恍惚之感。
這個粗陋的墳包裡,孤零零葬身于嶺南荒蠻的山間的女人,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她懷胎十月生下自己,卻沒有機會親自養育,是否也如那些話本裡母子分别的人一樣,傷懷不已呢?
從前,雁翎還不知道他真實身份的時候,就經常提起自己的養母,印象中,雨露是一個美麗善良的女人,會烹饪一手好菜佳肴,含辛茹苦将雁翎照顧得很好。
該是什麼樣的心胸,能把仇人的女兒養大,搭上了自己卿卿性命,是否将對自己的那份感情,投注在了雁翎身上?
趙桓征不斷地任由思緒蔓延開來,雁翎發覺他竟然睜着眼睛,呆呆地流淚。
雁翎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雖然難以把位高權重的太子殿下和“沒了娘的孩子”這種意向聯系起來,但是雁翎就是這麼聯想了,而且這一刻的趙桓征,脆弱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