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他終于将噩夢做完了。
他夢到斷首之時,頭顱飛起。
那時還并不覺得痛楚。
因為真正察覺到痛楚的那一刻,是他看到刑台後布陳吟誦的諸僧道。
超度之聲不絕于耳,卻又安靜得如入無人之境。
為首的輪椅格外惹眼。
那輪椅上的和尚沉靜地贊宣着佛号,颔首間,眼尾一點觸目驚心的紅。
原來,他真的為他誦過一遍往生之咒。
就在他斷首之處的丈許之地。
“公子。”
淩解春一驚。
他一擡首,便觸到了佛像悲憫而又莊嚴的目光。
原來,是他方才在佛堂中打了一個盹。
那佛像巨大,目光籠罩三千微界,普照十方,将他也囊括其中,不過微塵之末。
他聽過小和尚同他講過毗盧遮那如來光臨于堪忍之世的故事。
而他當年隻記得那水色的唇瓣開合,令他心猿意馬。
如今那所言方才真正入耳。
他如今歸來的所在,又何嘗不是三千微塵,百忍之境?
他手上還撚攢着一顆佛珠。
那顆佛珠是青硯早晨在淩解春船上的床榻間尋到的,尋常的桃木,中間卻有一道血痕,怎麼拭也拭不淨。
他素來不敬神佛,此時卻不得不屈膝。
恭恭敬敬地敬上了三柱香。
他與望秋曾在佛前不敬,如今唯願神佛清明,能原諒望秋。
畢竟,錯隻在他。
淩解春還是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趙無任如今與他們兄弟本是沒什麼幹系,隻是淮南侯府人丁單薄,他與淩解河漸漸大了,淩徹不想他們留在揚州蹉跎下去,以此為由,喚他們兄弟兩個進京罷了。
他這一往一複已然是耽擱了兩日,白彥亦不敢留他,倒是将給他準備好的兩船東西交與了他一并上路。
金銀米粟、雲錦綢緞流水一般往淩家的船上搬去。
白家别的沒有,唯獨是不缺錢。白彥一路送他出城,千叮咛萬囑咐着到了京城不必省儉,該花的花,該打點着的打點着。江南富庶,白家小富有餘,給他侯府的外甥撐個顔面還是撐得起的。
前世的淩解春在淮南侯府過的肆意潇灑,又何嘗不是白家真金白銀砸出來的。
南方世族不興,說南不南、說北不北的淮南侯府不過是個也不過是個二等的清貴門第,籍揚州,人丁不旺、不事生産。淮南侯與世子住在世家林立的帝都,長安米貴,最缺得便是銀子。
因而白家将淩解春當自家子弟養,一年中有大半年都留他在金陵城中,淩家人也睜着一隻眼閉着一隻眼。
隻要白家還有銀子,那淩解春在淩家的日子就不會不好過。
若是前世的淩解春,定然是不耐煩且看不上這黃白之物,隻是如今他活了兩世,早已不是個真正的十六歲少年,自然是真心感激這位真心為他籌算着的舅父。
他兩句軟話下來,白彥便欣慰地落了淚,哽咽道:“京城不比揚州和金陵,你這性子也收斂着些。在家都當你是大少爺,哄着你供着你;待到了京城,就算是你那嫡親的大哥都算不得什麼要緊人物,忍着些性子,吃虧也是福氣,莫要這麼張揚跋扈了。”
這話前世的白彥沒講過,是知自己講了他也不會聽。
淩解春也一時慚然,半晌無言。
收整了情緒,他向白彥微微颔首,鄭重其事道:“我記下了。”
船排着隊往岸邊靠,白彥也站起來準備下船,淩解春起身送他。白彥又回頭對他道:“你這一來一回,想好怎麼同你爹講了麼?”
淩解春遲疑了一下。
以淩徹十幾年來把他和淩解河丢在揚州不聞不問的行事來看,本也沒把他這個兒子放在心上過,遲一日晚一日估計那位侯爺也并不會關心,倒是惹得白彥夜不能寐憂心不已了。
白彥恨其不争地點點他的額頭:“你就說我病了!你夢中驚悸,回來瞧我一眼。”
誤了喪期是不孝,惦念着生身的舅父倒也算是有情有義,想必淩家不會怪罪。
他歎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還是我親自給侯爺寫封信。青硯這孩子機靈,下人不會多話,你斟酌着講。”
淩解春不與他辯,隻乖巧應了:“知道了。”
見到白彥憂心忡忡的目光,淩解春振衣向他一禮,正色道:“自後外甥定當約束言行,凡事三思而行,請舅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