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内裡到底不在是那個十六歲的張揚少年,斂了神色,長身玉立,鄭重一禮。那是高門大第裡養尊處優而來的嚴整,不由人不信這一句話的分量。
白彥定定地看了他一晌,看世家巨船上的少年臨風而立,秋日高闊,日光煌煌而落,将他一身的素衣染了金黃、又在他臉上勾勒出溫潤柔和的線條。目光錯錯落落,帶着不自知的涼薄與情深。
他真舍不得。他嬌養大的孩子,如今真的要走了,要去長安城,搏錦繡前程。
白彥低聲道:“你若是真懂事,便不應再叫我舅父。”
淩解春喉間一哽。
前世他恣意張揚,罹難時也自認孤家寡人,了無牽挂。
然而,他真的是孑然一身,無所挂念麼?
他在诏獄兩年,未被刑求,未被虐待,甚至到了刑場之上,都比旁人多了幾份體面,淩解春不是未經世事的孩童,知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泛濫的憐憫之心。
除了白彥,誰還會去關心一個诏獄中的死囚?
淵聲巷盡頭便是青溪水門,城門衛見是白家人,查驗也隻是做做樣子,很快便放了他們出城。
說話間便已然靠了岸,淩解春站在甲闆上目送白彥下船。
城牆流連煙波,借河勢連綿不絕。
秋江寂寂,霜風凄緊。
帶着他們無可奈何地走進即定不可更改的命途。
淩解春無意間擡首,心下蓦然大恸。
他突然懂了。
望秋是恨他的。
他讓他破了戒,亂了心。
而後不辭而别。
他合該怨他始亂終棄,恨他虛情假意。
縱使有來世,他也不願意再回來見他了。
以他的性子,終身青燈黃卷,供奉佛前,都是很好的一生。
他本就是與世無争的性子,強得過為他等了一生。
都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
大夢來歸,天卻教心願與身違。
他伸手向那熟悉又陌生的城牆撫去。
隔着一水煙波,隔着浩渺的前世今生。
再也觸不到了。
年少不覺春衫薄,如今卻都已真真正正是前塵舊事了。
前世的人,也都已經消散在漫長時光長河中,獨留他在這陌生荒涼的人世間。
淩解春渾渾噩噩地離開金陵城,下了船上了馬車,不知又過了幾日,才上了長安道。
一路緊趕慢趕,青硯早已經被連日來的奔波折騰得半死不活,那張水鄉裡養出的一張鮮活的小臉也失了水色,更是沒心思打趣他家公子。
淩解春難得心軟了一下,吩咐了左右,停在滋水驿歇上一夜再走。
長安城近在咫尺,淩解春也需要理一理紛亂的思緒。
他答應了白彥會謹言慎行,那便不會食言。
滋水驿是進出長安城的第一大驿,亦是水陸雙驿。如今已然入秋,雖然衛河剛剛發了水患,通行長安的水路卻已進入了枯水期,淩解春為了趕路,才選擇了行陸路。
淩小公子不缺錢,客店自然也是要挑最大最好的,随手叫青硯包了滋水驿最大的院子,上了最好的酒菜,敲了敲桌子道:“也别站着了,過來陪你家公子吃個飯。”
青硯苦着小臉坐在一旁:“祖宗欸,這話到了長安可莫再講了。”
淩解春頓了一下道:“我曉得。”
他這個小長随,生得好,小小年紀又知進退,若是沒跟着他這個不靠譜的主子,混個一世安安穩穩,其實綽綽有餘。
想到此處,淩解春不由得升起一點汗顔與慚愧來。
他狀若無意般随口問道:“趙大人是怎麼過世的?”
青硯一愣。
“你又不是沒見到,”淩解春斜了他一眼:指指自己腦袋,坦然道:“沒吃藥,腦子燒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