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解春從他的話中解讀出一份難言的蒼涼來。因為他們職低位微,哪怕他們也曾為帝國流過血、流過汗,也盡忠守衛過這偌大的城池、也日夜不歇地巡衛過市井街巷、護過這一城的安甯與平定。但因為太過微不足道了,最後得到的,也不過是皇城都尉府随手施舍的這一份憫恤。
若是真正的世家子弟,即便是受了傷、老病得舉不動刀槍,也大可以換一條路走,不必淪落到皇城都尉府,吃這一口官家憫恤的閑飯。
邊疆也苦,但那苦是被認可、被認同的,詞家詩翰們為此寫下過千篇華章,荒原的白骨之上,立着不朽的碑刻。
可他們,是百姓眼中的悍吏,是官僚貴戚手中的刀戟。
空吃着公家官糧,無功于社稷,無恩于萬民。
他們不配。
淩解春動了動唇,半晌方才出言道:“今時畢竟不同往日,如今你們立下大功,想必皇城都尉府今後……”
“那位剛剛平叛大勝的六皇子?”那人向沈蕭辰的方向微微一嗤,不耐煩地打斷他道:“傷成這樣還需急趕慢趕着歸京來,他怕什麼?”
他轉回頭,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他是怕……怕老皇帝護不住他啊……”
他似也不顧淩解春在不在聽,自顧自地自言自語道:“主帥身為堂堂六皇子都自身難保,你還覺得,他有本事護得下這皇城都尉府?”
淩解春不禁啞然。
他若真是個剛剛上京的貴族少年,定然是會引經據典,同這兵士争上一争的。
隻可惜,前世朝堂上颠倒黑白,指鹿為馬的把戲他見得太多太多,六皇子班師回京,重傷之下,卻堪堪停在離京咫尺之遙的滋水驿,意味着什麼,已然不言而喻。
一青一少兩個人相對默然,竟然有了那麼點惺惺相惜,共話桑榆急景的蒼涼意味。
那人目光涼涼地道:“公子,您若是我,有這樣一個機會,走還是不走?”
淩解春靜默片刻,那人已經起身向院門外走去。
淩解春啞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這個人不知是何來曆,卻句句字字都踩在淩解春的痛點上。
那男子向他揮了揮僅剩的一隻手:“梁洛。”
淩解春低聲道:“我記下了。”
淩解春出門的時候,沈蕭辰的院子那邊依然戒了嚴,來往的人卻明顯多了起來。甚至有那麼幾位,明顯是宮裡的太監與女官。來來往往的往那院子裡搬了不少的物什。
淩解春心下不禁疑惑。
按說皇子領兵出征還朝,理應立即回宮複命才是,畢竟手裡握着軍權,在城外駐得久了,難免會出些不好聽的流言來。
滋水驿離長安城不過一日距離,他本以為沈蕭辰是為避嫌,暫停留師于此,但看如今這陣仗……卻是打算在此長住了?
然而這念頭淩解春也隻是在心裡過了一過,沈蕭辰前世與他沒什麼交集,此生怕也隻是個萍水相逢的過客。
喪服好生整饬一番,跟着他爹派來接應的人,淩解春低眉順目地進了趙府。
阆中趙氏是大族,府邸據說是定都長安後宣武帝賜下來的,曆百年經營,蔚為大觀,淩解春跟着家丁從角門進了趙府,七繞八拐,方才到了停棺的正堂前。
正堂自然是輪不到他這個便宜外孫進了,淩解春也不想進去,他識趣地在院中樹下蔭涼處尋了個不起眼的位置站了,青硯不知從哪裡給他家主子找來個杌子,淩解春毫不客氣地坐了。
——舟車勞頓了整整一日,多年養尊處優,淩小侯爺從不委屈自己。
秋日日光昏昏欲睡,那樹影晃啊晃,遠處的桂花香氣似有似無,淩解春幾欲昏睡過去,卻被青硯輕輕推了一推:“公子,世子出來了。”
淩解春一擡眼,卻隻看到一束細弱似文士的背影。
分明是隔世相見,僅僅是一個背影,淩解春卻莫名笃定,那人就是他的兄長。
——哪怕前世,他與他也僅有幾面之緣。
可見人生而為人,血緣深淺,幹系匪淺,淩解春一邊感慨,一邊糾結着到底怎麼同他大哥相處。
方才帶他來趙府的家丁不知從哪裡悄無聲息地湊過來,躬着道:“小公子,世子叫您先回家。”
從方才進來的角門出去,一頂青蓬小轎停在街邊,淩解江早不見了蹤影——這也不用淩解春糾結了,人家一直宿在趙府,根本沒打算同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相處。
淩解春被一路送回淮南侯府,淩徹去了東大營,淩解河已經入了太學讀書,淩解江宿在了趙府,三人都一夜未歸。
今生入京的第一日,竟然是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地過去了。
第二日又是那名家丁,帶着淩解春去了趙府。
依舊是昨日的地方,淩解春不似昨日那麼倦了,饒有興緻地看起了熱鬧:
李侍郎同他的冤家嶽丈王司空冤家路窄,見面恭恭敬敬地沒有一個髒字的互相辱罵了一番,看得淩解春與青硯啧啧稱奇,這文人吵架,當真是罵得極有水平。
關系再差,前世一樁河引案,照舊是一同誅連,一起掉了腦袋,一家人整整齊齊,碼在了亂葬崗。說不定,就埋在淩解春身下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