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氣熏天,撲面而來。
而沈蕭辰依舊不閃不避。
仿佛那迎面而來的是蘭麝熏香,動人心魄。
“若是我不給呢。”沈蕭辰斂下眉,沉聲道。
“你敢。”淩小公子居高臨下,手指逾距地撫上他眼角傷痕,沉痛道:“你若是不給,我就……”
“就怎樣?”沈蕭辰側了下頭,卻讓他的手指劃過臉頰,更為暖昧地摩挲着他白皙的臉頰。
他分明見過這張臉上生動的表情,尤為無法忍受他如今的平靜。
沈蕭辰蹙了蹙眉,似乎終于忍無可忍,擡手扣住他作亂的手。
按在他手邊的手指比廊中覆雪還要白,細長柔韌,指尖連一絲薄繭都無。
是養尊處優的一隻手。
未曾識過人間疾苦,美則美矣,腕間傳來的涼意卻讓它更像是一隻玉雕的假物。
連同手的主人,眉目間太過冷靜,也仿若一個玉作的假人。
淩解春借着酒意,慢慢靠近那張酷似望秋的臉。
白璧微暇,讓人尤為惋惜。
他的目光盈盈,仿佛不知自己生了一雙多情的眼,望向沈蕭辰的目光裡掬了一抔煙波。
沈蕭辰用盡全身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伸手去接,冰涼的指尖再次點在他眼下,微醺的醉意在他耳邊恨恨道:
“将你先奸後殺。”
他的聲音很軟。
帶着一絲委屈的鼻音。
像床笫間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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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騰了一夜,淩解春被送回家中時,月已中天。
他沾着枕頭就阖了眼,自覺悠悠入夢,就遙遙聽到幾聲鐘聲。
淮南侯府左近有一間寺院,名叫皇檗寺,寺院沾了個“皇”字,來頭和名聲自然都不小。
這寺院其實離淮南侯府尚有些距離,但夜深更靜,遙遙聽到鐘聲,卻覺分明震撼。
晨鐘暮鼓,卯時了。
淩解春頭腦昏沉,覺得昨夜亂糟糟的似乎發生了很多事,再仔細回想,卻又在腦海中了無蹤迹。
這毛病一直都有,早前宣王便告誡過他莫要再飲酒,可是杯酒入喉,解憂忘愁,哪是随便能戒得掉的。
已經沒了睡意,他索性起身,一個人悄悄溜了出去。
昨夜的雪停過一陣,清晨卻又開始下,街上也已積了薄薄的一層,淩解春踩上去,便留了淺淺的一個腳印。
走了一段路再回首,身後的腳印又被湮沒無蹤了。
仿佛他從未走過那段路。
或許是這清冷的晨光分外合望秋的心性,他今日格外想念他的小和尚。
他也無處可去,循着那鐘聲,便信步走到了皇檗寺。
和尚們也方才起身不久,正在大殿裡上早課。
一來時辰還早,又因着開始落雪,這個時候還沒有香客上門,寺中大門依舊緊閉。
寺外有一株巨大的銀杏,樹葉早已落光,無盡的枯枝向還未發白的天際徒勞蔓延,被落雪淹沒。
他站在樹下,隻聽得裡面的誦讀聲,綿延不絕。
金陵白家與毗盧寺隻隔了一道街,每日卯時也會準時響起鐘聲。
彼時的淩小公子隻會覺得鐘聲聒噪,平白擾了他的清夢,又何曾想過今日,他夜不安枕,獨自走了許久,隻為站在這裡,聆聽那亘古不變的吟誦。
他隻是在年少不知事時愛過一個小和尚,卻對那些佛經一竅不通,更不知那些和尚在唱誦些什麼,走了一下神,那誦讀聲便停了。
“吱呀”一聲,寺門被推開了。
推門的和尚見到淩解春站在門外,下意識四下張望了一圈,又将目光落回到他身上,仿佛在質問淩解春:“人呢?”
淩解春也覺茫然,他呆呆地摸了摸鼻子。
本來想裝作一大早來等着進頭香的香客,但這和尚的表情,怎麼像是不歡迎他?
大概是被什麼貴客預定了,這裡畢竟是皇城腳下,貴人多如過江之鲫,淩解春也不想去自讨這個沒趣。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剛想轉身離開,身後卻不知何時來了個人,沉聲問道:“怎麼是你?”
淩解春身子一僵。
越是貴人,越是迷信,可沈蕭辰給人的感覺不大一樣。
沒有貴人會一大早輕車簡從,一個人衣着樸素地,親自走到佛寺來進香。
更何況平日裡不曾見他禮佛,亦不曾見他虔誠。
淩解春眉尖蹙起,旋即又松開,回身一揖到地:“甯王殿下。”
他沒有回答,沈蕭辰也不予追問,堪堪與他擦肩而過,輕車熟路地向寺内走去。
一身煙灰的布夾袍,穿在他身上不覺臃腫,反是有些空落落的。
他年歲未成,少年人總歸顯得單薄,但他身形颀長,隐約可以期許未來的寬肩窄腰,柔韌有力。
端看背影,他與癱坐在輪椅上的望秋并無一絲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