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洛言罷也不待他解釋,轉身推着爐子走了。
幫他同推同一個炭爐的,是一個跛子。
淩解春适才注意到,這府裡來往伺候着的沒有多少太監宮女,反而多是些身體殘缺之人。
想必是開府後人手不足,沈蕭辰叫了皇城都尉的人過來幫忙。
自老皇帝賜婚之後,收回皇城都尉府府兵之事朝中便有了些異議,今日過後,怕是更無人再提。
這一支殘兵,俨然便成了他的私兵。
那手爐也不至于真的燙傷了他,淩解春隔着袖子捂了半晌,長歎了一口氣。
這位雲州歸來的六皇子,每一步都行得看似兇險,卻正是在一步步擴張着自己的野心和勢力。
而他入京以來,處處掣肘,想做的事一件都還未曾做成。
世人皆以為若是能知曉來龍去脈、前因後果,便妄想着能平步青雲,逆天改命。
但他卻失去了前世父兄遺留給他的身份地位,離開了宣王的聲望與人脈,在這長安城裡,什麼都不是。
他什麼都做不到,包括實現一個殘兵的願望。
幾杯冷酒下肚,淩解春難免自傷起來,隻是這情緒來得快,去得倒也快,北風刀子一般刮到臉上,瞬間便将醉意吹去了大半。
賓客們來來往往,畢竟炭火不足,真正久坐的卻不多,隻有淩解春巋然如山,安安靜靜地在這角落裡消磨了大半日。
他搖搖晃晃起身,打算去後院解個手。
他輕車熟路地往這甯王府後堂走去,畢竟若說這世上他第二熟悉這裡,哪怕是沈蕭辰和施繼園都不敢認第一。
行至那日他與施繼園烤火閑聊的那間屋子,淩解春四下打量了一番。
當時那些炭火應該就堆在不遠處,他與施繼園方才就近在此處引火取暖,他們從附近取走炭火,不會不留下蛛絲馬迹。
淩解春對着不遠處的水池沉思起來。
借着月光雪色映照,信步向池邊走去。
畢竟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一眼便看出端倪來——
他印象中的池中假山,沒有這麼大啊。
他還沒走到池邊,一股大力便将他向後拽,淩解春腳步不穩,結結實實地向後跌了一跤。
好在他身後的人還記得給他墊了一下後背,淩解春摔在那人身上,聽到一聲悶哼。
聲音的主人譏诮道:“喲,我當是誰,怎麼是我們淩大人。”
“不就是開罪了一個新開府的親王麼,就這麼想不開?”梁洛悠悠道。
淩解春沒理會他的調侃,更不知梁洛怎麼就知曉了自己開罪了沈蕭辰,揉了揉腦袋起身,指着不遠處的假山道:“你瞧瞧,那是不是你們找的炭?”
這裡離正堂不遠,推杯換盞之聲猶自傳來。
燈下黑啊這是。
淩解春輕歎了一口氣。
梁洛定睛看了半晌,暗罵了一聲:“格老子的,敢騙老子。”
怎麼還自己罵上自己了?淩解春啼笑皆非。
“我上午的時候還說會不會倒在池子裡給淹了,他們還笑話我。”梁洛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一邊解釋一邊道:“娘的!敢情都早曉得在那了!”
行吧,勉強也就差之千裡,謬在毫厘了。
隻是這皇城都尉府中之人也得有忠于沈蕭辰的,有混口飯吃的,也有堅定隻忠于聖上的。
至少他知道了這梁洛,不是第一種。
梁洛往水池那邊走了幾步,擰眉道:“這是怎麼堆過去的?”
“本來就是堆在那的。”淩解春歎了一口氣:“那時候水淺,前些日子天又冷,薄薄的層結了冰,沒人當這是個水塘。”
等到一切修繕完畢,水道一通,煤山便成了池中假山。
施繼園不說,沈蕭辰不提,就算是光天化日,别人遙遙看去,也隻會覺得這假山别緻。
況且今日一早又落了雪。
石頭山和炭山都披了一層白,可不是傻傻分不清楚了麼。
淩解春又忍不住歎氣。
沈蕭辰隻是長了一張同望秋一樣的面皮,他怎麼就分不清楚了呢?
不管是身份、性格、行事、氣質,甚至連同那具身子,都天差地别。
他的望秋是佛前虔誠的佛子,而沈蕭奪是廟堂上争權奪利的皇子。
望秋清冷又害羞,沈蕭辰麼……
“你們約在此處見面?”
淩解春狠狠擰了一下眉。
炭火今日當然要被尋到,否則明日施繼園就要掉腦袋。
可好死不死,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尋到。
更讓淩解春揪心的,來的這人還是吳平。
他可是問吳平要過梁洛的,當時還胡謅了一通,若是吳平較起真來,這個時候還真不好交待。
梁洛冷笑道:“屬下身份卑微,可不敢認識淮南侯府的淩小公子。”
“在下鄉野小子,自然未曾見過京都的梁大人。”淩解春沒好氣道。
吳平的臉色很精彩。
隻是他身後還有一個人,讓人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淩解春分明看到,他與梁洛唇槍舌劍間,沈蕭辰挑了一下眉,眼睛亦微不可察地彎了一彎。
天上月,地上雪,都不及他眉眼勾起的弧度惑人。
雪夜裡,尤如天光乍破。
他曾經見過那笑靥,恍然卻已隔世經年。
而今又重新得見。
這樣的容色,上天竟造了一模一樣的兩個。
縱使知曉不該,淩解春卻又莫名記恨起已然薨逝的太子來。
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