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曆過世間疾苦,不足以與其論天下。
他重活一世,總要去見見,見一見風是如何起于青萍之末,見一見浪是為何成于微瀾之間。
淩小公子入京不到半年,自覺在這權貴雲集的帝都之中不足挂齒,認識他的人卻是不少。
“淩大人這是去哪辦差啊?”
這是城門衛。
“淩公子是走陸路還是水路?”
這是滋水驿的驿衙。
“去衛州。”
“走水路。”
“這個季節,走通渠可是逆流啊。”水驿的驿夫捂着襖子道。
“無妨,我不急。”
“那大人也要小心。”
“如今這去往衛州的路……可不太平。”
是啊。
淩解春抿了抿唇。
不太平。
原來一出了這長安城,天下亂局便已經觸目可見了。
他這次出門隻帶了青硯和梁洛兩個人,輕裝簡從,隻在滋水驿雇了艘小舟和一位船夫。
一切準備停當,淩解春整舟待發。
他自覺今生在京中并無相交,本應無人相送。陳是卻來了,擡手一揖,一闆一眼道:“老師叫我給你帶句話。”
淩解春忙道:“請講。”
“該懂的你都懂。”陳是直起身道。
淩解春:“……”
淩解春:“沒了?”
陳是面無表情:“沒了。”
常明也來了,揮着淚道:
“淩大人這趟差,可不易辦啊。”
淩解春警鈴大作:“我是出門散心,不是出去辦差。”
常明一臉了然,嘴上道曉得了曉得了,實際上一臉都是我懂我懂。
淩解春一頭霧水的上了船,一直到小舟駛出水驿,沿岸房舍漸次退去,荒草連天接碧,這才覺出不對來:“我們怎麼一直跟着前面大船?”
船夫探出頭來:“我們不是跟着甯王殿下去河東道麼?”
淩解春大驚:“誰說的?”
青硯猛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
梁洛懶洋洋道:“公子不知道麼?前日戶部尚書當朝彈劾潞王殿下赈災所費靡巨,甯王殿下自請接替潞王前去河東道治水。”
“哦,正巧也是今日出發。”
“他瘋了?”
淩解春的第一個念頭是沈蕭辰瘋了,然後才想起來抓狂道:
“你怎麼沒跟我講?”
他出京分明是要躲沈蕭辰的,怎麼偏生又撞上了?
這莫不是冤家路窄。
“啊?”梁洛一臉幸災樂禍:“這不是夫唱婦随嗎?”
淩解春氣絕。
回房将自己摔到榻上,淩解春發誓到衛州前絕不下船。
絕不要再見沈蕭辰。
絕不能再色令智昏。
可是躺在床上,又忍不住胡思亂想。
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趁着潞王在不朝中,明明一切都在利于他方向發展,京中形勢一片大好,他就這麼随便放棄了?
且不說這河有多難治,就算是三年後再回來,朝堂又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子了。
真是個瘋子,他到底想幹什麼?
還有長衛郡主。
他将新婚的妻子一個人丢在京中,又是什麼意思?
她一個異族郡主,看樣子也不是個能忍辱的性子,真能一步不錯,守住甯王府麼?
淩解春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是不要再見他,卻還忍不住要想着他。
“公子,甯王殿下竟然暈船。”
淩解春愣了一下,道:“哦。”
這有什麼好知會他的?
“公子,甯王殿下又病了。”
淩解春幽幽地盯着青硯,半晌才道:“知道了。”
關他什麼事?
“公子,甯王殿下今日大安了。”
淩解春頂着兩個漆黑的眼圈幽怨地盯着青硯:“曉得了。”
總算能睡得安穩了。
“公子,甯王今天……”
“公子,殿下他……”
“公子,六皇子……”
有了青硯在,哪怕他足不出戶,沈蕭辰的消息依然在往他耳朵裡鑽。
船又停了,淩解春突然從榻上彈起來,決定立刻馬上将他的小長随捉回來,禁他的足。
省得他每日沒完沒了地下去打探沈蕭辰的消息。
他剛剛出了船艙,便看到甲闆上坐了一對年歲相當的少年少女,一個是他家青硯,一個是梳着雙丫髻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一側頭,他竟也認得,正是沈蕭辰府上的——經常出來買包子。
青硯不知道講了些什麼,那小姑娘笑得花枝亂顫,雙丫髻上簪着的梅花也跟着一抖又一抖。
花瓣落了一地。
遠山遼闊,大河映日,兩岸漸生綠意。
他們在此地與遲到的春風狹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