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手替他收了屍,替他合上眼眸。
如今的淩解春之于淩解春,就仿佛是他之于沈蕭辰。
是借住在他殼子裡的他人。
可是他同樣帶他嘗過那些從前不曾嘗過的味道。
馥郁的桂花香氣仿佛帶他回到了舊日江南。
毗盧寺不大,那日難得接了個像樣的法事。
可是,又來了個混世魔王。
小和尚欲言又止。
想讓他來,又不敢讓他來。
淩解春仗着自己動作快,丢了顆糖到他嘴裡,催道:“快吃。”
他早已忘了那罰他灑掃了大半年庭院的桂花糖是什麼滋味,隻記得那日少年眼中的臨水桃花。
在金玉滿城的秋日裡,春水粼粼。
然後被主持一抓成雙。
望秋被罰灑掃庭院,每日起早貪黑。
從前主持憐他不良于行,從不令他做這些,輪椅上的小和尚抱着掃帚,推着輪椅碾在一叢紅得妖豔的彼岸花中不知所措。
淩解春自然也不會做這些,卻每日起了大早,帶上白家的家丁,浩浩蕩蕩的來寺裡幫他。
白家人都是行商的武夫,争着相上前逗弄那好看得要命的小和尚,将遍地的彼岸花踩折了一半。
主持氣得跌足,連罵他們這是驚擾了佛門清靜地。
後來外祖母帶他到寺中緻歉,捐了千盞長明燈。
望秋執香俯身點燈,昏黃火光下,眼下的淚痣紅得驚心動魄。
紅得像大殿階前的曼珠沙華。
淩小公子春心一動,漫天神佛面前,擡手輕輕勾了勾他燃燈的手指,曼聲調笑道:“你點了我家的燈,将來可是要做我家裡人的。”
秦淮河上風月無邊,淩小公子随着舅父耳濡目染,山盟海誓信手拈來,有口無心。
望秋指尖一抖,沉靜雙眸霎如春燕剪水,手上的香灰輕顫,不由得落在淩解春手背,留下刻骨銘心的一道傷疤。
淩解春擡了擡手,手背完好如初,再沒了當年風月留痕。
他伸出手指來,那上面反倒是多添了一道新傷。
淩解春定定地盯着剛剛被沈蕭辰新咬出的那道齒痕,鬼使神差地向唇間按來。
指尖觸到唇邊的那一刻方才如夢方醒,頓時彈開。
他重生回來至今,出家的渾話不知講了多少遍,此刻心灰意冷,倒是認真思索起這件事來。
他前世裡做着守着秘密的人,從來不敢肆意而為,旁人隻道淩小侯爺萬花叢中過,卻無人知曉他是片葉不敢沾染。
清心寡欲了這麼多年,好像……真的沒有什麼是不能舍棄的。
淩解河站了潞王,以他的能力才智,他日若是潞王登基,足可保淩家無虞。
若是沈蕭辰登基,以他大哥的聰慧,淩家也不會落敗。
隻是……潞王會放過沈蕭辰麼?
或許不會,他向來刻薄寡恩,又怎麼會放過與自己争過皇位的弟弟?
淩解春沉沉歎了一口氣。
枉他活了兩世,怎麼還看不透這成王敗寇,願賭服輸的道理?
他既然要争這個位置,合該有殺身成仁的覺悟。
聽淩解春說他要出家,淩徹竟然難得好脾氣問:“哦?哪家寺院?”
淩解春遲疑了一下。
他這人戀舊又多情,第一個躍入他腦海的依然還是……
“毗盧寺。”
“在哪?”
“金陵城。”
淩徹挑了挑眉。
“……淵聲巷。”
“哦……”淩解江若有所思:“聽起來很耳熟。”
淩解春無語凝噎。
他大哥上次去金陵時,他應該還未曾出生罷?
“去罷。”淩徹冷笑一聲道:“你大哥九月結婚,别忘了回來。”
“我……”
我是去出家,又不是出趟門,還能回來的?
“代我向你舅父問好。”淩解江施施然道。
一個不以為然,一個事不關己。
到了禮部,辭官比他想象中棘手。
元久堅決不準:“你不是别人塞進來的,你是陛下開口才進的禮部,除非陛下親口應允,否則你生是我禮部的人,死是我禮部的鬼。”
淩解春活了兩輩子,還第一次聽到這種道理。
可是老皇帝是他想見就能見的?他去見老皇帝,說我不想幹您給安排的活計了,請您同禮部講一聲?
且不說他見不見得到老皇帝,就算見到了,老皇帝不當場把他砍了都算是好脾氣了。
“罷了罷了,給你半年的假,散完了心再回來。”元久擺擺手送客,一臉别再來煩我。
這已經算是格外開恩了,還是看在了沈蕭辰的婚儀的份上,元久權當他是受了驚吓,小小年紀的,怎麼也需要些時間壓壓驚。
站在朱雀大街上,淩解春才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騎虎難下。
進不得,退無能。
人微言也輕。
若是有了牽挂,便也有了束縛,
哪能事事任性而為呢。
“公子失戀了,是需要出門散散心罷。”青硯小心翼翼道。
“您要是出家了,我還到哪去尋這麼好的主子?”青硯眼淚汪汪道。
“一個月二兩,一年二十四兩月例加上年節禮包吃包住的費用算你五十兩一年,我身體好活到八十不成問題五十年就是兩千五百兩,公子今天結賬我明天就走人。”梁洛的單手算盤打得啪啪響。
淩解春生無可戀地揮揮手:“不出了不出了……我出門散個心總成了罷!”
來時是霜風漸緊,去時春日還遲遲未到。
近鄉容易情怯,遠行又無知交。
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東下衛州,去會一會淩解河。
衛河赈災之事已經所費靡多,國庫空虛,未來接連大災,如此治河終不是長久之策。
而他與淩解河的來往信箋很可能會經由潞王之手,不如當面詳談來得妥當。
元久既已許了他半年的假,左右無事,又不急着趕路,正好豐水期要到了,淩解春決定乘舟溯河而下。
他活了兩世,平生隻熟悉三個地方:揚州、金陵、長安,都是世間一等一的繁華富庶之地,前世在宣王府上,那些人不提,他也知道他們是看不起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