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蕭辰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目光澄淨,眸中沒有一絲雜念。
他的話講給淩解春聽,也講給自己聽。
過往種種已然煙消雲散。
追究無益。
如果他還想要這個人,不如既往不咎。
他還是想要他。
他如今已經貴為親王,隻要他要,他不能不給。
他想要重新開始。
往後餘生,隻能是沈霜序與淩解春。
“上來罷。”沈蕭辰溫聲道:“我不會把你怎麼樣。”
淩解春愣了一下,繼爾勾起唇角,弧度愈來愈大,戲谑道:“霜序要憂心的,是我會将你怎麼樣。”
沈蕭辰臉又黑了。
這個人總是有這樣的本事,将他剛剛為他升起的一絲柔情狠狠掐滅。
他拂袖而去。
“霜序。”淩解春在他身後,突然柔聲喚住他。
沈蕭辰腳步一頓。
“你會将此事徹查下去麼?”淩解春仰着頭,惴惴問。
他當然知道此事查下去并無益處,勞心勞力,卻難以得到一個好的結果。
可是他還是想知道。
到底有沒有一個人,還願意顧念着、顧念着這人世間不可言說的巨大沉默。
“當然。”
他行過世路萬千,一開始隻是為了他一個人,可是……又怎麼可能隻為他一個人。
他曾見蒼生。
“我信你。”淩解春燦然一笑,如釋重負道。
目光落到他臉上,不自覺地變得溫軟。
“可是我沒你想的那麼聰明。”
沈蕭辰突然不忍他失望,低聲道:“我這人其實又蠢又笨,想做的事未必做得成……”
他頓了一下道:“……想救的人救不得,想殺的人殺不成,即便是答應你,最後的結果也未必會盡如人意。”
淩解春定定地望着他。
他怎麼會這麼想?
他明明是他見過最聰慧也最心機深沉之人。
行事審慎,顧全大局,身為皇子,身上卻無一絲驕矜之氣。
“你知道麼。”沈蕭辰遲疑了一下道:“沈凝霜前日剛剛離開了衛州,整個衛河段的河工便都罷了工。”
“整個衛州城上下沆瀣一氣,滴水不露,一口咬定沈凝霜在時每月工銀最低為四錢。”
“怎麼可能。”淩解春脫口而出。
剛剛抵達衛州的沈蕭辰自然拿不出這麼多銀子,築堤的壯丁們卻已經開始罷工,倒逼沈蕭辰籌出銀子來。
而朝中剛剛彈劾沈凝霜治河支銀靡巨,沈蕭辰如今想要拿出銀子來,卻是難于登天。
此時正是修壩築堤的所謂“當春三月”,泥土漸漸綿軟又不至于松懈,氣候适中,正是大舉春修的時候,如今幾乎整個衛河河段都罷了工,若是這般拖下去,今年的治河進度便廢了大半。
“是啊,怎麼可能。”沈蕭辰眼露譏诮道:“這還不是監工的月銀,而是最低的壯丁所費。”
“但我差人查過了,此事屬實。”
淩解春倒吸一口涼氣。
看來沈凝霜早有預料,這次是下了血本也要留下這個巨大的陷阱給沈蕭辰。
“不能這般縱容下去。”淩解春喃喃道:“既然當地流寇橫行,可否下令征召流民,壓低月例?”
參與築堤的河工何止萬計,若是最低的壯丁都給這個數,那每月僅僅是給薪便是數十萬兩消耗,再加上材料土方,以及州縣給食等費,怪不得沈凝霜給出了如此巨額的賬目。
而那些流寇中身壯之人征召上來,亦可減少當地流民的數量。
“沈凝霜留下帶頭鬧事的人,雖然要求諸多,卻是自南方征調來的有經驗的河工,如今他們帶頭罷工……”沈蕭辰揉了揉額角:“再征召上來的流民,良莠不齊,若是無人指導,怕是要出大事。”
征召流民本應是赈災之初應做之事,沈凝霜卻偏偏對這些人熟視無睹,上書一再強調此地民風刁蠻,丁不可用,征新會江一帶河戶北上,如今他們大多已經落草為寇,與北上河工積怨日久,若是沒個妥帖的安排,那些舉家北上的河工們一旦失去賴以生存的營生,幾可想見其未來慘狀。
而此事若是傳到京中去,自然就坐實了潞王所講此地民風剽悍,欺侮治河有功的外鄉人,落入了他設下的圈套。
“何況……”
沈蕭辰突然沉默下來。
何況,一個富戶的長随月銀都有一兩,為何這些人背井離鄉,卻連一份糊口的工錢都拿不到?
可是這些話同淩解春講,又有什麼意義。
“殿下果真還是心軟。”淩解春突然道。
沈蕭辰蹙眉望向他,有些不明所以。
“殿下那些雷霆手段呢?”他歎了一口氣道:“殿下向來不懼蜚短流長,自然有的是手段鎮壓那些鬧事之人,卻又何故心軟呢?”
淩解春一針見血:“因為殿下心裡,他們的訴求合理,也值得。”
沈蕭辰猝不及防地得了這麼一句話,抿了抿唇,有些不知所措。
“霜序不是不知道應當怎麼做。”淩解春溫聲道:“霜序是不忍心去做。”
自古累累長城,漫漫長堤,何處不埋枯骨萬千。
“霜序有慈悲心。”淩解春柔聲道:“霜序是想救萬民于水火。”
“我救不了誰。”沈蕭辰卻不肯承認:“我不是心軟,我隻是不夠聰明。”
想不出萬全之策。
隔着層層雨霧,淩解春覺得他快要哭了。
淩解春卸下力氣,軟綿綿地拉住沈蕭辰的衣擺,有些無賴道:“霜序現在就可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