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解春這個人,身邊跟了個伶牙俐齒的小長随,慣是喜争這口舌之利,上了馬車卻又慫了,裹着毯子縮在離沈蕭辰最遠的角落裡,一動不動。
馬車裡攏了火盆,直接丢了一截安神木在火籠裡燃着。
豪奢得确實是皇家作派,但焚琴煮鶴得又猶如山豬吃不來細糠。
安不安神不曉得,一進車廂,淩解春便被嗆得涕泗橫流倒是真的。
他不去招惹沈蕭辰,沈蕭辰自然也不會理踩他,自顧自地倚在憑幾上閉目養神。
車轍滾滾,方才淋過的冷意散了,内裡又升騰出熱意來。
連沈蕭辰都輕咳了幾聲,睡得不甚安穩。
“安神木不是這樣燒的。”淩解春忍不住道:“這樣燒煙氣太重了。”
“哦?”沈蕭辰半睜着眼,纖長的睫羽在眸下壓出漆黑的一片陰影,許是倦極,聲音裡不免帶了幾分慵懶。
“放在薰籠上烘也可。”淩解春摸了摸鼻子道:“但我們這些不通香道的新手,最好在還是浸在水中煮蒸為好。”
沈蕭辰複又阖上眼,若非長睫輕輕顫動,他簡直以為他未曾聽見他的話。
“你身邊的行箧裡有熏籠香盤香箸香……”沈蕭辰突然頓住,洩氣道:“你自己看罷。”
“好。”淩解春沒有多想,打開行箧取來香箸将那截已經燒焦的安神木揀出來,問道:“你身上有刀麼?”
沈蕭辰半閉着眼,手向懷中摸去,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頓了一下,垂下手道:“沒有。”
外面很快便有侍衛送上刀具,淩解春認真将焦黑的部分削下來,隔水置在香盤上。
沈蕭辰側身看着他一連串動作如同行雲流水,默不作聲地移開目光,盯着刻作海棠花的窗格,不知在想些什麼。
淩解春靜靜地看着火候,隔着躍動的火苗和縷縷煙氣,明明身上熾熱不堪,忽爾卻覺得心上甯靜下來。
他好像很多年都未曾這般平靜過。
安安靜靜地、虔誠地守着那一縷香。
是望秋留給他的餘韻。
時隔多年,他仍需感念。
輕煙袅袅,水氣氤氲,沈蕭辰呼吸漸緩,似是睡得沉了。
窗外春雨霖霖,這會是一個好年景。
淩解春蹑手蹑腳地湊上去,将落在地上的薄被拾起來。
他借着窗外月光盯着沈蕭辰壓下的睫羽,一根根數過去。
曾經小和尚嫌他索求無度,給了他一捆香叫他數,說是靜心。
靜了心麼?
似乎沒有。
目光最終落在他眼尾的傷痕上。
初見時覺得蕭殺,如今看熟了,連一道疤都覺得玲珑可愛。
沈蕭辰睜開眼睛。
月光下的窅黑,又恢複了幾分深不可測。
看似凜然不可犯,可淩解春還是記住了他脆弱的樣子。
含笑的眼依然一瞬不瞬。
最後竟是沈蕭辰率先移開了眼。
“忍得住麼。”他低聲問。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不知為何又突然點燃了他心中欲*念,淩解春不由得低低呻*吟了一聲。
沈蕭辰擡手觸了觸他額頭,卻被淩解春一把抓住。
沈蕭辰沒有掙紮,再次擡起眸子,定定地望向淩解春。
似乎是個妥協的姿勢,可是那目光卻叫人升不起欲*念。
太過清冷,也太過沉靜。
讓淩解春覺得虧欠。
他将他的小和尚留在千裡之外的故鄉,不曾回首。
那是他前世欠下的債,即便不再回頭去看,他也依然還被留在那裡。
留在他心底。
沒有徹底放下過往,就不能再虧待眼前人。
他強迫自己放開沈蕭辰的手。
他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開始。
他有心上人,而沈蕭辰有殿上妻。
這一次淩解春前所未有的認真。
“我能忍。”淩解春低聲道:“我若是忍下了,你就将阿芙蓉和那勞什子解藥戒了,成麼?”
沈蕭辰轉開眼,沒有回答他。
河傾月落,鬥轉參橫。
東方既白,雨過天晴,馬車終于悠悠出了陳州界。
淩解春囫囵睡了一夜,天一亮便被沈蕭辰趕下了馬車:“乖乖在沁州呆着,不要再生事端。”
昨夜的脆弱仿佛昙花一現,天一亮,那個陰沉又喜怒無常的甯王殿下便又回來了。
雖然不服氣,淩解春也隻能低聲下氣地應和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