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議事堂中落針可聞。
沈蕭辰注視他片刻,一言不發地拂袖而去。
祁嘯良和吳平随他擡了擡手,跟着沈蕭辰離開了議事堂。
堂中隻留了沁州城的幾人。
淩解春還單膝跪在地上,低着頭不知在沉思些什麼。
陳觀歎了一口氣,亦躬身欲退。
“可否借一步說話?”淩解春擡首叫住他道。
陳觀腳步一頓,再回過頭來,淩解春已經起身,含笑拱了拱手道:“陳大人請。”
淩解春一路将陳觀引到了自己院中。梁洛遠遠看到,起身行至院外,阖上院門。
淩解春信手自水缸中撈起草絡的置在院中石桌上,沉默不言,隻拿眼去瞧陳觀表情。
草絡韌性不足,又浸在水中數日,已然松散。
陳觀撚了撚胡子,擰眉道:“淩公子這是何意?”
“陳大人知道我是何意。”淩解春斂了笑意,沉聲道。
春意闌珊,鳥鳴亦哀。
亂紅一地。
他見慣世态炎涼,亦慣見人心鬼蜮,哪怕面前這位看似是位威嚴長者,氣勢上亦不能輸上半分。
“去歲衛州水患,糧食欠收。”陳觀擡首注視他道:“向沁州借糧十萬石。”
淩解春随他長歎一口氣,垂目低眉不語。
河東道一帶沾親帶故,沁州縱然與他們不睦,一衣帶水,又哪能得免之。
“水患過後,流寇不絕于途。”陳觀低聲道:“衛河水患,沁州亦損失慘重,卻未曾收到朝廷一個銅闆的恤銀。”
“而潞王殿下為治衛河,大肆收購南北竹貨,以至去冬竹價大漲。”
“你說……”陳觀咬着牙道:“我們沁州還哪裡有銀子問南方購買上好的竹篾?”
淩解春輕輕阖了阖眼。
這些事,他何嘗沒有想過。
隻是……
“大人要治水,便需治得清爽明白。”淩解春沉聲道:“此事比不得其他,千裡之堤,潰于蟻穴。今日之取巧,必将釀來日之大禍。”
陳觀老淚縱橫:“我又何嘗不知。”
“老朽即是沁州人。”陳觀聲淚俱下道:“吾生于斯長于斯,沁州雖荒僻,但老朽向來視如敝帚,沁州子民老朽亦視為己出。”
“如非實在沒有法子,又怎麼會出此下策,以次充好?”陳觀道:“吾陳氏子子孫孫亦将長居于此地,我又豈能不憂心于此?”
“我當然信大人視沁州如貴宅,視子民如己出。”淩解春注視着他道:“但大人……”
淩解春自袖中摸出一卷黃錦,清了清嗓子道:“大人于沁州境内共置房屋一十三所,計一千九百二十七間。”
陳觀面上淚痕尚未幹,聞言不禁一愣,表情甚是滑稽。
“于河東道内其他州縣内置房共二十三所,計三千六百五十一間。”
淩解春蹙着眉着往下念:“地七十萬畝……”
“對了。”淩解春伸指彈了彈錦卷道:“……這還不算陳氏一族的祭田。”
“置外室九人,共生子十六人,女……”淩解春頓了一下道:“一人。”
他古怪地看了陳觀一眼。
他爹沒生出女兒情有可原,畢竟嘗試的機會不多,但陳觀膝下這般懸殊的男女比例……
不愧是靠發妻起家、又割席斷義的贅婿風範。
“其他的麼……”淩解春收起卷軸,遺憾道:“……就沒有這麼容易統計了。”
“但我實在不信大人出不起買竹篾的錢。”淩解春肅聲道。
陳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晌方才幹咳一聲道:“叫淩大人看笑話了,那是臣祖上薄積,屬陳氏一族,并非歸老朽一人所有,更非沁州城産業。”
“咦?”淩解春裝傻充愣:“大人方才不是還說,沁州便是你的家,子民亦是你的子孫?”
“我……”
“陳氏一族世代居于此地,豈于沁州無一絲所珍?”
陳觀剛想開口,淩解春便悠悠打斷他道:“使君豈不聞’天地無私,故能覆載。王者無私,故能容養’。”(注1)
“大人乃一方父母官,在明明德,陳氏一族積德累善,想必不會計較這些許家财。”
他連剿匪都要拉上位親王做馬前卒,怎麼會不計較這些家資。
可這話對旁人未必有用,但陳觀在沈蕭辰面前已經做足了惺惺之态,觀他素日行事,此人最重顔面,若非今日被淩解春點破,怕是他自己也信了自己沽名釣譽的那一套。
若不讓他趁機放上幾滴血,淩解春誓不罷休。
“淩公子今日叫老朽過來,想必不止是為了這個罷?”陳觀面色不愉道。
“當然。”淩解春滿臉堆笑,誠懇道:“隻要大人今日想辦法讓我一同出城剿匪,日後再将這草籠堤替換回竹絡便可,我保證,此事……”
淩解春拉了一下嘴巴。
他隻保證他自己的嘴巴嚴實,可不保證他家下人的嘴巴嚴實。
淩解春怡然自得想。
隻是少年目光澄澈,神色誠摯,由不得人不信。
陳觀沉默良久,微微颔首。
待到下午,陳州衙便傳來陳觀忽染重疾,無力領兵,請求以其侄陳南平及淩解春二人代之的消息。
呈報甯王,淩解春自然被駁回,而陳南平被任命為副将。
陳觀表示,他盡力了。
淩解春怏怏不樂地伏在床上不肯起來。
“不去還不好麼?”青硯不解道:“剿匪又不是什麼好玩的事。”
“我又不是因為沒能去剿匪不開心。”淩解春郁郁道。
“那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