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上一悸,連忙起身追上沈蕭辰。
不知為何,他覺得沈蕭辰身上突然多了些凜然之色,讓淩解春不敢随意上前。
不敢亵渎。
夜深林靜,空山幽寂。
隻有二人前行的腳步聲,沙沙作響。
踽踽行于這廣袤天地間,恍然間不知沈蕭辰到底是人是仙,而自己又到底是人還是鬼。
如兩粒微塵投入這蒼茫林海間,再無處覓蹤迹。
兩人一前一後,行了四五裡路,一日一夜的疲憊湧了上來,都有些體力不支,不得不漸漸放慢了腳步。
終于并肩同行。
“我走不動了。”
想到沈蕭辰或許腿上有傷,淩解春率先停了下來,死活拉着沈蕭辰不肯再走:“我要歇歇。”
“打得過曹大伴,走不動路?”沈蕭辰斜了他一眼道。
淩解春大呼冤枉:“我那是偷襲,偷襲!”
況且還是在曹俨力戰一日後,精神最為松懈之時。
“沒事。”
夜色靜寂,沈蕭辰的聲音也軟了下來:“你有如此身手,大伴才會真正放心。”
“嘿嘿。”淩解春謙虛道:“都是梁……”
“……大哥調教得好。”
淩解春如夢方醒,懊惱道:“我們本來有馬的!”
看他神色,沈蕭辰也大緻想得明白發生了什麼,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一隻鵲兒踏枝而過,将新生的柳枝壓得款款一彎,柳葉拂在他臉頰上,被沈蕭辰揮開了。
“你會吹葉子麼?”淩解春伸手扯下幾片葉子道。
“不會。”沈蕭辰移開目光,遙望着遠處墨色綿延的群山。
聲音中有一種賭氣般的虛張聲勢。
好在淩解春并未在意。
“我會。”
淩解春挑挑揀揀,終于選了片合适的葉子,湊在唇邊,斷斷續續地吹了支曲子。
曲子是他新譜的,吹到結尾就忘了開頭。
想再吹一遍同樣的調子都不可能了。
淩解春擺弄着手上的葉子,沉沉地吐了一口氣。
“誰教你的?”仿佛過了許久,沈蕭辰方才淡淡問道。
誰教他的?
江南草長,綠柳桃紅。
明明一池煙波隻隔了丈許城牆,不良于行的小和尚卻從未曾到過。
淩小公子一聲令下,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幾個家丁就将小和尚擡到了岸邊。
夾岸的楊柳嫩枝拂在他臉頰邊,隔着那灼灼的桃花錦繡,小和尚拿那雙難描難畫的漂亮眼睛笑盈盈地望着他,眼角淚痣比最鮮豔的那朵碧桃還要紅。
他說無以為報,我給你吹支曲子罷。
吹的調子他一個音節都未聽進去,隻記得那片柳葉被他含在口中,輕輕抿起的花瓣一般的唇。
他嫉妒那柳葉。
“不記得了。”淩解春目光渙散道:“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罷。”
不知是不是離開萬事紛纭的帝都,遠離了權力的中心,回到清落舊晨,在這一片靜谧夜色中,他反而會更加頻繁地憶起望秋。
少年人總是在奇怪的地方争強好勝,淩解春也不例外。
下人們都誇小和尚葉子吹得好,他便愈為不服氣。
苦練了一個春天,終于比小和尚吹得還好了。
他在小和尚面前着實神氣了一把,後來,小和尚再也未在他面前吹過。
隔了整整一世,淩解春突然發覺,或許小和尚也和沈蕭辰一般小氣。
隻是他的小和尚從來不開口。
“我回去取馬。”淩解春有些逃避一般起身道:“有馬走得快一些。”
沈蕭辰沒吭聲。
淩解春剛剛起身往回走,沈蕭辰卻突然取了片葉子放到唇邊,嘹亮的一聲呼哨,穿雲裂日,響徹空茫。
安靜的密林中,顯得格外的悠遠悠長。
淩解春啼笑皆非:“這麼遠,怎麼可能……”
耳邊傳來穿林打葉聲,是馬蹄踏過亂石、枯枝、青苔。
由遠及近。
淩解春滿臉錯愕。
沈蕭辰向淩解春揚了揚眉。
表情中盡是得意之色。
他做過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平定過雲州之亂,斬殺關盛傑于馬前,可是這林林總總,似乎都不如此刻一般令他如此自得。
開心得似個真正的少年。
老馬在淩解春身前止住了腳步。
淩解春埋首在它頸間,無聲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