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淩,江淮人氏……你爹是……”沈銜霜的表情變得糾結起來,皺着眉沉吟了半晌。
就知道他記不得,淩解春歎息:“淩徹,淮南侯,領京畿東大營。”
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我二哥是淩解……”
“淩解江,淮南侯世子,我有些印象。”沈銜霜的面色忽而緩和了些,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瞧着是有些像,你是他弟弟?”
淩解春怔了一下,颔首道:“是,我是他三弟。”
他本還以為,沈銜霜和淩解江,是絕計不會發生關聯的兩個人。卻未曾想到,提及淩解江,沈銜霜言語之間,竟似帶了些欣賞之意。
可這份欣賞,前世的淩解春卻從未曾知曉。
“你在甯王府謀職?”
“在下在家中習了些武藝,做了甯王殿下的侍衛。”淩解春厚着臉皮道。
沈蕭辰冷笑了一聲。
“不帶你主子回京,千裡迢迢來嶺南做什麼?”
“璐王決堤放水,淹了沁水衛河一帶,甯王殿下當時恰在奉旨巡查,是在下随行,救下了他。”
“璐王?”沈銜霜蹙眉道:“你可有證據是他所為?莫要聽見便是雨,平白污蔑了一國親王。”
淩解春頓了一頓道:“在下字字真言,隻是證據……”
“證據自然是有。”沈蕭辰打斷他道:“但證據自要上京呈報到陛下面前,此時尚不能與二哥明言。”
沈銜霜沉默了片刻:“你繼續。”
“六皇子受傷頗重,幾欲不起。”
沈蕭辰都敢胡說八道,淩解春自然鎮定下來,編排起故事來也流利了許多:
“甯王殿下憂心河東道連年災禍,關中存糧無力再支撐過今年,一來在下久聞宣王殿下聲名,二來又曾在河東道食用過殿下所呈洋芋,實為救災實民的上上之選,故來向殿下一求。”
淩解春再次一揖到地。
沈銜霜也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這次卻比方才認真了許多,連眉心都微微收緊,顯得他眉間那幾道深深镌過風霜摧折過的痕迹愈發清晰可辨,皮膚經由半夏的洗禮略顯粗勵,與他面前這兩名鐘靈毓秀的少年公子形成深刻的對比。
“我能有什麼辦法?”沈銜霜足足盯了淩解春半晌方道:“我若手上有餘糧,早替嶺南将之前所欠的賦稅補足了。”
他與淩解春對視,目光裡卻逐漸籠罩出一層沉沉的怒意,依舊扶在門邊的手上用力,隆起青黑色的血筋來:“你也是食過洋芋的人。”
“我未曾向河東道送過糧麼?”
淩解春敏捷地向後退了一步,大門就在他眼前狠狠拍上了。
沈蕭辰的手已經觸到淩解春的衣袖,卻又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
兩人相顧無言。
嶺南所欠賦稅日久,自宣王轉鎮嶺南後,幾次上表求免,都被老皇帝輕描淡寫地帶過。
去歲萬壽節那一船洋芋上京,已然是沈銜霜向京都的示好與求援。
如果老皇帝能認下這新進的農種,那嶺南所欠的賦稅即便不免,也可用洋芋抵得一二。
可是,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這批洋芋卻始終未能如願送抵京中,換來帝王對偏遠之地的一垂眸。
而那河東道得了糧,卻被大戶瓜分怠盡,當時上上下下亂作一鍋粥,亦未如常例一般上表陳情,告知朝廷此物在災區所為何用,。
數年的心血付諸東流。
提及河東道,沈銜霜難免有怨氣。
“他會想通的。”淩解春歎息道。
“嗯。”沈蕭辰沉吟道。
沈銜霜隻是一時義憤,他當然明白。有淩解春耐心磨上一磨,不難套出沈銜霜手中還有多少糧,存于何處,再有範銀數千兵刃在手,拿到糧不是什麼難事。
隻是,還不能急于一時。
但今日他分外急躁,幾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仿佛預感到有什麼正在無可挽回地發生,甚至,有些莫名後悔就這麼任性地随淩解春一路南下。
可是,他不後悔。
這數月的時光,再回首竟是似夢一般。
他放任自己沉入這美夢,卻忘記了他是與鬼神做過交易的人。
烈日下,眼前卻似乎有無數的光影憧憧,迷離過前世今生,誘引着他向前行。
腿間腳下仿佛纏繞着千萬根扯不斷的絲線,生生拽着他,行至未知的前路。
他跪拜過的漫天神佛垂下眼,始終不語。
而那雙始終在暗中窺探的眼,終于劃過一絲冷意。
冰涼的手覆上一層溫熱,淩解春的聲音也似遠在天邊一般飄忽不定。
他看不清淩解春眉眼,卻盡力擡起眼來,一字一頓道:
“有人在為我召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