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街角,聞郁在第一個站台下了車,他走回醫院,乘了電梯上到三樓,去了外婆的病房。
外婆出院的時間是下午。
王若梅和聞佳武去辦出院手續,病房裡隻有老人一人。
病床上,老人手肘撐在床頭櫃上昏昏欲睡,聞郁走上前動作輕緩地放下對方的手,想要扶她躺回床上好好休息。
他剛有所動作,老人便已經睜開了眼,坐直了身子,“怎麼回來這麼早?”
聞郁扯了扯唇,習慣性從床頭櫃下拿出一隻幹淨的紙杯,正要給她倒熱水吃藥。
然而視線在接觸到櫃台上的一隻嶄新的水紅色荷花紋樣的保溫杯時,動作一頓。
外婆笑眯眯地拿起這隻保溫杯,抱在掌心裡,獻寶一樣開口:“很不錯吧,是囡囡給我買的,說是喝水方便。”
說完,她自己端詳起這隻杯子,看了又看,簡直愛不釋手。
聞郁心口像是被什麼攪動一樣,疼到猛然彎下腰。
外婆被他吓到,慌亂地要下床去給他找醫生,“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诶呀,我看你臉色這幾天就一直不正常,還不跟阿婆說實話,你呀你……”
聞郁順勢蹲下身,按住外婆膝蓋,喘着氣,斷斷續續道:“沒事,有點兒感冒,過兩天就好……不是等會兒要出院了嗎?好了好了,我沒事,咱們先回家,等回了家您愛怎麼折騰都行。”
他模樣再度恢複平靜,沖外婆笑了笑,而後低下頭,開始給外婆穿鞋。
夏之秀看着他的後腦勺好一會兒,才勉強信了他的話,念叨他幾句後,“早些時候你舅舅打電話過來了,說是讓你舅媽送我過去他那裡。”
聞郁繼續低頭給外婆綁鞋帶,老人家的運動鞋帶每一根都被他纏得整齊認真,他沒擡頭:“嗯,但您也知道舅舅家照顧您沒有我那兒方便。”
夏之秀歎氣,不消他說,要真的讓聞全兩口子騰出時間陪着自己這個老太婆,誰照顧誰都不一定。
見外婆不出聲,聞郁才繼續道:“當然要是您覺得住得不習慣的話,舅媽也能陪您一起,舅媽提過,她想照顧您。”
這一番話,說的可謂是給足了王若梅的面子。夏之秀知道王若梅那個貪婪喜功、愛占便宜的性子,到底是想照顧她,還是想來看看她在繁華都市打拼的好侄子究竟是不是過得真那麼體面光鮮?她歎笑一聲,沒戳穿。
他還想再說點什麼,夏之秀拍拍他肩膀,“不用她來,阿婆回家去。”
聞郁裝傻:“外孫的家就不是家嗎?您喜歡打牌,正好我認識幾位朋友,他們家中長輩跟您喜好一緻,性格也相仿,說不定能成為好朋友。”
“但那裡隻是你的房子,不是你的家。”
聞郁挂在唇邊的笑僵住。
他擡眼,對上老人因了然而有些銳利的眼神。
無聲沉默中,那道眼神逐漸軟化下來,變得溫和慈愛,像是原諒了這麼久以來的謊言和欺騙。
幾乎是同時,聞郁低下眼。夏之秀捕捉到孫兒眼中一閃而過的狼狽,不是謊言戳穿的羞愧,而是強撐着一口氣表演到最後,結果在謝幕前,才發現原來台上隻他一個演員的倉皇難堪。
聞郁臉上挂不住笑,指尖也僵住,鞋帶勒着他的掌心,就這麼一動不動。
“以前,你還隻有這麼大。”外婆坐在病床邊沿,靜靜看了孫兒一會兒,忽然出聲。
她邊說邊比劃着,手掌擡到胸口的位置,一米高度。
聞郁拾過外婆給的台階,情緒恢複正常,他利落打好手中的系帶,應道:“那應該是很多年前了。”
“是啊,很多年前了……”外婆含着笑意,感歎道,“你一直都是個很有主意的小孩,我還記得,有一次我給你買了一個随身聽,結果你非不要,還拉着我去找店家退了。”
夏之秀說起以前的事,腦海中浮起當年那個鼓着臉蛋,嚴肅得像個小大人的男孩模樣,再對上眼前清潤自若的年輕男人,明明是同一個人,卻因為氣質的割裂而産生一種矛盾荒誕感,外婆樂得直笑。
這事在聞郁的成長過程中偶爾會被人提起,他對這種大人之間看似調侃實則炫耀攀比兒孫的行為早已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