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外婆心情好,聞郁不想掃她的興,擡頭掃她一眼,彎着唇角,輕描淡寫道:“明明是阿婆不懂事。”
本以為老人會一笑而過,結果她目光溫和更濃,帶着幾分隐隐的憐憫柔軟,“是啊,怪阿婆,小的時候,讓我們阿郁受委屈了。”
她不常主動提起那件事,在旁人的口中,不過是少年老成的小孩太過懂事,太會為大人着想,太有自己的主意。
可他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她始終記得,那天是大熱天,她從田間趕回來,累得一口水都沒喝,就又被闆着個小臉的孫兒拖着去了數碼店。
她吓了一跳,對數碼電子一竅不通的她還以為東西出了問題,然而到了店裡卻是聞郁要退掉那款随身聽。
和老闆糾纏了許久後,婆孫兩人站在烈日炎炎的店門口,她手裡攥着五張鮮紅紙币,心裡五味雜陳,歎了口氣,對一臉悶悶不樂的小男孩道:“不是很想要的嗎?一個什麼聽嘛,外婆買得起的。”
話雖這麼說,但五百塊錢是她半個月的工錢,他比誰都清楚,便垂着頭,不說話,像頭倔驢。她不會教育小孩,以至于自己的兩個兒女都沒有教育好,可她懂做人的基本道理,于是難得對他正色:“你記住,五百塊錢,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錢,别為了那些東西畏畏縮縮,這家的你不喜歡咱們就換下一家。”
男孩嘴巴繃得緊緊的,眼神倔強抗拒,仿佛帶着屈辱。
夏之秀又溫聲哄道:“我聽你老師說上次考試你考得很好,所以這是外婆送給你的禮物,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要小胖的那種能聽東西的小盒子嗎。”
他終于有了松動,“隻要是我想要的就行嗎?”
夏之秀一頭霧水地點點頭,就見他忽地從她手中抽出一張紙币,而後頭也不回轉身跑進另一條小巷。
沒多久,他手裡攥着兩支雪糕出來,将其中一支遞到夏之秀手中,連同找零的那九十六塊錢。
他仰着臉,認真反駁夏之秀:“可是外婆,五百塊對我來說就是大錢,我要不起,你和我現在都渴的要死,隻要這個就夠了。”
五百塊錢的随身聽他用不起,兩塊錢的雪糕剛剛好。
這件事隻要一提起,旁人便大笑說這是個頂頂有主見的小孩,而夏之秀則是想起那年街頭融化了的雪糕滑過喉嚨的冰涼體驗,明明是香甜如稠的,可她卻在旁人的笑談中獨自體會着酸苦後韻。
直到那張灼日下的倔強小臉和眼前的青年再度重合,她才驚覺,再年輕的生命也和自己一樣,随着年歲漸長,而愈發怯弱。
他是她的孫兒,她将他的自得和冷漠收入眼底,也目睹他的狼狽和執著,她不忍去戳破他的謊言。
在還未見到沈映蓊之前,隻是從他口中得知這個名字,便知曉了這大約是個很特殊的女孩,對她的孫子而言。
隻因他在談及這個名字時,眼中有着藏都藏不住的歡喜,也有猶疑困惑,他像是在給自己打預防針,聲線帶着幾分生硬,他說兩人感情一般,或許以後會分開也說不定。
那時她不言語,卻聽着他那番言不由衷的話眨了眨眼睛。
可是孩子啊,要是當真沒有期許,那為什麼還要跟她一個老太婆提起呢?
無論兩人之間有怎樣的陰差陽錯,她是真心希望兩人能長久的,因為她也有自己的私心,她希望自己的孫兒能得償所願。
但事情的結局或許早就在許多年前便已昭示。
“阿猊,是很好很好的姑娘對吧。”夏之秀捧着保溫杯,粗粝的掌心摩挲着瓶身,掌心的溫暖讓她臉上露出慈愛,她又看了看面前的孫兒。
“可是我們小郁也是很好很好的孩子。”
病房中隻有老人的聲音,她面前的青年始終無話。
“會很辛苦的。”夏之秀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同情歎然。
幼時的他眼神清醒笃定,是個小大人,時隔多年,他隻是再度低下頭去,更低,額頭抵住老人的膝蓋。
錯位的時空,幼時和成年的兩條時間線在此時此刻彙接,往兩端延伸。
終于在二十五歲的節點,他面對心有不甘時,像是個真正的,無措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