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津站起身踱步至窗前,從這裡向外望去,山巒疊嶂,霧氣茫茫。他凝望着遠處在霧氣裡若隐若現的大地,道:“貴派地處君山之上,山前是平州順天府,山後是宣州丹棱郡,在這神殿之上,果真是雲霧缭繞,不能視人間疾苦。”
聽了這話,趙常靜忍不住為自家門派辯解:“閣下,現在清晨時分,山中晨霧尚未散去,待到午時,從這裡便能看清山下了。”
沈延津頓了一下,順水推舟道:“既然可以看清,那如今童氏在宣州橫征暴斂,殘害百姓,城内慘狀簡直如人間地獄,貴派難道就忍心看着宣州生靈塗炭嗎?”
“閣下不用與我論道。宣州之事,我派看在眼裡,隻是礙于此戰乃朝堂事,山中多有異議才未曾出手。”趙常靜長歎一聲,“閣下既然已找上門來相托,我派自然祝一臂之力。但君山規矩,我派隻能在宣州幫忙,更遠的地方就無能為力了。”
沈延津回身拱手道:“如此足矣。朝上決定正月月末時趁夜出兵讨伐童珣,具體時間我會派人與君山書信聯絡。此次行動隻求一擊必殺,還請貴派重視。”
趙常靜起身扶他:“我派定當傾力相助。君山寒冷,國務繁忙,閣下保重身體,若無其他要事,就請回吧。”
沈延津見事已談成,也沒有再客氣,轉身走了。
送走了沈延津和他身後一群浩浩蕩蕩的侍從,山上又安靜下來。祝閑跟在趙常靜身後半步,在山間漫步。
走出一段,他問:“沈延津竟有謀帝業的意思?可是氏族都很在意正統問題,他如何讓這些人支持他?難道隻靠共抗外敵嗎?”
“此事,你有所不知也是正常的。”趙常靜搖搖頭。
“在當今聖上登基之前,我們雍朝本來在秦州,也就是你當年出身的地方。但在雍朝之前的政權名為齊,其實就在豫州,當時的皇姓,就是沈。”
祝閑十分詫異:“這樣說起來,沈延津難道才是正統?為何我從未聽說過此事?”
“按道理來說,的确。你年紀尚小,不知道是正常的,其實雍朝上下,知道這件事的人也并不多。先帝建立雍時,其實是逼宮篡位成的,一直不允許任何人提起此事,久而久之,也就隻有一些老人還知道。相關的史書,也都作為皇室秘辛收在宮中,天極派也有幾本,都在藏書閣。”
“在豫州的貴族和一些年紀較長的大臣,大概都是支持沈延津光複齊王朝的。”
祝閑停住了,趙常靜注意到,也跟着停下。
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種五味雜陳的笑容,盡管在笑,看起來卻有些陰沉。
“……光複正統。”
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玉佩,那上面刻着兩個不知是什麼的文字。
“可惜,那都是前朝以前的事了。”他冷冷道,“現在是雍朝,我才是正統。”
趙常靜忽然極恭敬地,深深地沖他彎下腰行李:“是,殿下。”
“道長這是做什麼,我還不是什麼殿下。您就還把我當成您的弟子看待就是了。”
祝閑連忙伸手阻止了他,又恢複那溫溫和和的笑容,“既然這樣,那您剛剛為他占蔔的答案,可是真的麼?”
這是在問“所謀之事将成”那句。兩人又并肩走了幾步,他才摸摸下巴上的胡子道:“此言不假,不過,更重要的是後頭那句。”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麼?”
“正是如此。”
祝閑不似沈延津不能多問,趙常靜也不會對他說那些“天機不可洩露”的托詞。所以他便直接問了:“這個蕭何是誰?”
趙常靜果然沒有隐瞞:“此人,你在武會上已經見過了。此次夜襲童珣的行動,沈延津會派他領兵。”
祝閑眉毛一挑:“既然如此,夜襲童珣那天,就由我帶着門中弟子去吧。”
“這——”
“您也見過我的身手,應付童珣不在話下。況且還有那位‘蕭何’在場,不會出什麼事的。”祝閑不由分說地道:“就這樣決定了。”
趙常靜奈何不了他,聞言也隻好苦笑點頭。
正月二十八夜,宣州飄起了今年第一場雪。十五燈節的燈籠還沒有撤完,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幽幽地亮着幾盞黃燈,在風雪中顯得格外凄清。
巡街的城防裹在冬衣裡,哆哆嗦嗦地一路小跑,到城根底下跟下個時辰的人換班。
“凍死老子了,凍死老子了!唉,有了童将軍鎮守宣州,哪還會有什麼危險?你說是不是啊,老王!”
他見到熟悉的人影,松了口氣,伴随着哈氣的白煙冒出一大通抱怨,并伸了手準備拍拍老王肩膀。
他的手擡到半空中,卻落不下去了。那裹在棉服裡的“老王”轉過頭,露出一張陌生的臉孔,和袖口之下一把鋒利的匕首。
他連驚詫都沒來得及挂上臉龐,就已經身首異處,直挺挺地向後倒了過去。倒下時,右手還維持着拍人肩膀的動作,不甘地指向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