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栀怯生生地擡起頭,露出一張稚氣未脫的小臉。
“這眉眼……”江映雪指尖懸在她鼻梁上方,恍若在細細描摹故人畫像,聲音微微發顫,透着一絲緊張。“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山栀絞着衣角的手指泛白,汗珠順着後頸滑入領口,聲若蚊呐:“奴婢名叫山栀,虛歲十一,老家是萊陽的。”松花綠的衣領随着她的呼吸輕輕起伏,“去年跟着鄉親逃難到了盛京。”
“萊陽……”江映雪反複咀嚼着這個地名,聲音緊繃,“是挨着滁河的青州萊陽嗎?”
山栀輕輕點頭。
江映雪掐算生辰的指尖猛地頓住,眉頭微微蹙起:“當真是十一歲?”
“奴婢生辰在臘月,”山栀不安地蹭了蹭腳尖,“年前剛滿十歲。”
“你雙親可還安好?”
此言一出,山栀的淚珠“啪嗒”一下滾落,瞬間洇濕了衣角,她帶着鄉音的講述,如同一把鈍刀,緩緩劃開舊傷:“去年萊陽大旱……”她哽咽着說起兄長死于匪患,母親病重無藥,還有為給她找口吃的被毒蛇咬死的爹爹,一字一句,都似在撕扯着結痂的傷口,聽得旁人心裡直發酸。
江映雪望着小丫鬟哭得通紅的眼睛,恍惚間,像是看到北疆黃沙中半截染血的銀槍纓,透着無盡的凄涼。
待說完最後一個字,山栀瘦小的肩膀抖得如同風中的柳葉,淚水濕透了前襟,帕子早被絞成一團。暮青别過頭去擦眼角的淚花,連廊下捧着銅盆的小丫鬟都紅了眼眶。
江映雪伸出手,輕輕托起山栀淚痕斑駁的下颌,溫柔地刮去她鼻尖的淚珠,卻在聽到一聲嗚咽時,一把将小丫頭攬進懷抱:“傻孩子……”她聲音帶着些微的顫抖,“你瞧窗外那株西府海棠,去年被蟲蛀得隻剩枯枝,今年春天不照樣開得明豔動人?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待暮青領着抽泣的山栀去梳洗,清音看着江映雪不住發顫的手指,輕聲問道:“姐姐方才說的故人……”
“隻是……”江映雪擡手理了理鬓發,發簪的流蘇晃動,恰好遮住她驟然泛紅的眼尾,“眉眼間有幾分相像罷了。”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是我看錯了。”
馬車緩緩駛過朱雀橋,夜色愈發深沉。
山栀蜷縮在軟墊上,懷裡依舊緊緊抱着那隻描金食盒,仿佛那是她最珍貴的寶貝。夜風撩起車簾一角,透進來的月光灑在她臉上,照見她睫毛上挂着的淚珠,随着馬車的颠簸,一顆顆滾落。
清音見狀,伸手想去拍拍她的肩膀,卻聽到小丫頭在睡夢中嗚咽着:“娘親……荠菜團子留給你……”
馬車猛地颠簸了一下,青布簾子被晃開一條縫隙,外面酒肆傳來的折柳曲悠悠飄進,咿咿呀呀唱着“長條折盡減春風”,那曲調婉轉,卻透着幾分惆怅。
“姑娘可還記得寶龍街廟會那日?江三爺他……”丹蔻猶豫着開了口。
清音正靠着引枕打哈欠,聽到這話,懶懶地掀了掀眼皮:“怎麼,你何時學得吞吞吐吐的了?”
丹蔻絞着帕子,糾結良久,才把憋了多日的話一股腦倒出來:“當年老爺在泾河畔救起江三爺,江家可是連夜從京城運來十車謝禮呢。光是那些百年山參、南海珊瑚就裝滿一輛馬車,更别說那些錦緞,都夠府裡上下做兩年的衣裳了。”
山栀在夢中抽搭一聲,丹蔻趕忙把聲音壓低了些:“那時江三爺住在西廂養傷,還手把手教姑娘您臨帖。後來他回京述職,每月初八,雷打不動派人送信箋來,可如今怎麼……”話說到這,戛然而止,手中的絹帕已被她擰成了麻花,“如今倒像被孟婆湯灌過似的,見着姑娘您好似見着陌路人,真讓人捉摸不透。”
清音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愣,腦海中逐漸浮現出那年暴雨夜,父親背着一個血人匆匆進府的情景。記憶中那人月白中衣被血水浸透,狼狽不堪,與今日遊廊裡那個清冷如玉的貴公子,分明判若兩人。
“你倒是比賬房先生記得還清楚。”清音輕聲道。
丹蔻卻蓦地紅了眼眶,聲音帶着幾分哭腔:“奴婢是替姑娘您委屈!”她望着清音霧蒙蒙的眸子,喉間像是哽着一場三更冷雨,難受得緊。
她至今還記得那個冬天,江辭懷裡揣着個紫檀木匣,身姿挺拔地站在月洞門下。外面大雪紛飛,他身上的雲錦大氅,邊角都被雪水浸成了深色,可懷裡的木匣卻用素綢裹得嚴嚴實實,生怕被雪沾濕分毫。
車轅聲緩緩,丹蔻思緒紛飛,眼前又浮現出那截沾了冬寒的衣袖。
江辭指尖凍得發青,卻将木匣捧得極穩,聲音沉穩而堅定:“原該生辰那日,親自為你家姑娘簪上……”話尾随着雪花飄散在風裡,隻剩下匣子上的海棠鎖扣,輕輕磕在檀木上發出的細微聲響。
那時的江辭,眉梢凝着霜雪,可眼中的笑意,卻比熏籠裡的銀絲炭還要暖。如今,那支步搖被藏在樟木箱最深處,裹着八重蘇繡軟緞,金絲海棠瓣上的紋路依舊如新,仿佛歲月未曾在它上面留下痕迹。
可前陣子開箱取秋衫時,丹蔻無意間瞥見,包裹步搖的軟緞邊角,已微微泛起鵝黃,像是把兩載春秋都釀成了琥珀,将那句“來年上巳節共賞秦淮燈”的許諾,一起封存在海棠花蕊之中。
車簾外的燈籠忽明忽暗,映得清音眉目恍惚。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腕間的玉钏,那冰涼的觸感,讓她不禁想起江辭執筆時,那修長如玉竹般的指節。
“舊年雨水泡過的陳茶,誰還會守着炭爐,等它慢慢回甘?倒不如新焙的龍團勝雪,好歹喝到嘴裡是熱乎的。”說着,她伸手輕輕撥開山栀夢裡攥着的裙角,“至于國公府那位……我與他雲泥之别,又怎敢不自量力地效仿那撲火的流螢?”
丹蔻聽到“雲泥”兩個字,心裡像被針紮了一樣。去年在江甯老宅的時候,姑娘明明對着滿池枯荷說過“縱是淤泥裡也能開出重瓣蓮”,怎麼現在倒把自己比作塵土了?
她望着清音鬓邊晃動的珍珠流蘇,想起那支本該簪在此處的海棠步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