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陳先生!小道無能,救不了你啊——!”他捏緊我的手,哭喊出聲。
我想伸手去安撫他,奈何他并不願放松,隻得輕聲道:“沒事了,都過去了,起來吧!”
他将額頭抵在我的手背上,無聲地挨了許久。一直到高高隆起的脊背從激烈顫動漸漸恢複到平靜,才松開我的手,緩緩起身,失魂般回到自己的位置。
我以為他會再動情一會,甚至已經想好了要不顧生疏地去安慰他。沒想到,他坐下後不久便恢複如常,拿上碗筷繼續吃飯,并随口道:“吃飯吧!剛才一時情緒失控,忘了罷!”
“嗯?”
“既然你沒有前世的記憶,便算不得是陳先生。你隻是陳先生的轉世罷了,我何苦要跟你訴說,你也不懂。”
“那倒是。”
飯後,他在門口支了個小爐子,上面放一個茶杯大小的小鍋,待到鍋裡的水開了便随手抓了點茶葉進去,再伸一根棍子進去攪和攪和,便靜靜地盯着爐膛裡的火苗發呆。
我聽到咕噜咕噜的水聲,走過去輕聲提醒了一句。他沒有回複,我便也坐在一旁跟他一起發呆。
這時,屋外的天漸漸暗了,待到他終于想起來茶水要煎幹的時候,已經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朦胧的細雨籠罩着整個竹林,一根根翠竹皆隐去身形,在雨霧裡如同一片黛色的遠山。潮濕的空氣與身旁燥熱的爐竈形成鮮明對比,如此,左手溫熱而右手濕冷。我不自覺歎了口氣。身旁的人像是想起了什麼,喃喃道:“妖精不覺得你變了。每個生靈的靈魂都有獨特的味道,人聞不出來,妖精卻可以。所以,她應該第一眼就認出了你,且并未覺得你有太多改變。”說完,他倒掉小鍋的茶漬,又重新放回爐竈上。
雖然他沒有動,眼神也一直停留在遠方,但幾縷雨水還是自不遠處交錯纏綿着向我們悠悠伸來,不偏不倚地注入茶鍋,待到将滿時才退回,依舊淅淅瀝瀝地落下。——這一定是他施的術法吧?
我緊盯着茶鍋點點頭,回複他前面的話道:“所以林青覺得我與前世并無二緻。”
“是的。但我卻不能,我隻能憑感覺知道你身上有他的氣息。”水又開了,他再次從身旁虛無處抓了些茶葉放進鍋裡,這下隻用眼睛注視了片刻鍋子,讓它自己攪拌了兩下。
“你…很想他吧?我是說‘陳先生’。”
“呵——!”老道笑出了聲,捋着胡須歎道:“餘瀾!你不是他。但,你就是他。”
“嗯。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試着轉移話題。
“你死後,林青險些失控,谷主照顧她不及,他倆都沒替你收屍,是我收的屍。所以,他們後來找到了我,讓我交還屍體,我不從,他便将我一起帶來了這清幽谷。”
“你,膽子不小!”
“我當時以為妖精皆是吸食人陽靈的詭怪,所以不從,誰知這清幽谷竟住了這麼些因戰亂流離失所的凡人。這麼多年了,谷主也沒有為難他們,任他們去留……”
“他們都是比你還早進來的吧?我看他們衣着像是上世紀初的打扮。”
“他們應該是宣統年間進來的,估計那時候谷主剛入世,一時好心便收了,後來也沒見他再收人。”
“想不到林幽也是個面冷心熱的……”
“怎麼可能?!”他打斷我的話道:“他就是個心口一緻的。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夠強不用看身邊人的臉色。除了他在意的人,他從來不讨好任何人,也不說假話,随時生氣、随時翻臉不認人……”
我不由得笑了起來,道:“這倒是好懂。”
他也不由得讪笑道:“是比林青好懂,但也比林青可怕!”
“……”
“不過你也不用怕他。老道我修行了近一百年,打不過他,跑還是可以的。”說完他自己先嗤笑出聲,接着安撫我道:“其實谷主也不壞,說起來還是他幾次點撥後我才結的丹,從而脫離肉體凡胎,開始真正的修行之途。雖然他脾氣不好,說話傷人,但其實并未做過害人之事。”又看着我,鄭重道:“當然,他若刻意傷害你,我還是會護着你的,你放心!”
我不覺低頭莞爾,這老道還真是像個孩子。
“你笑什麼,我說的是真的!”
“我相信你。那道長你修行的目的是什麼?不單是為了在更長的歲月裡見到‘我’吧?”
談話期間他已煮好了兩杯茶,一杯推給我,一杯自己喝了一口放下,就着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開始講故事:“我原名喚狗兒,十歲父母雙亡,十一歲被一名遊曆的老道士撿了去,帶回了深山裡,給我取了新的名字——重樓。在遇到陳先生之前,我的畢生所求便是求仙問道:仙,為何?得道者成仙。道,為何?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逍遙遊,道法自然……”
“這世上真的有仙人嗎?”
“自然是有的。”
“妖精也能修仙嗎?”
“按思想境界來說,要對天地有所感悟,與天道合二為一方能飛升,但按修行實力來說,如今妖精公社的高級妖精都可以登仙途。但妖精公社早已放棄了仙途,他們隻求俗世喜樂,不願到仙境為人驅使或受人束縛,隻願逍遙自在地享受悠長歲月。所以,作為高級妖精的谷主很是不解我為何要修仙,認為我要去做那無欲無求的仙人很是無趣,更何況近一千年已無人飛升,我還執着于此,他便覺得我年紀輕,好高骛遠、不切實際,很是無知。”
“其實我是可以理解的。人就是這樣,就是要看不一樣的天地,上了一重,還要再看下一重的天地,如此‘重樓’不斷,攀爬不止!”
聽到這一句,他很快從感懷的情緒中脫離出來,輕笑一聲,溫聲道:“餘瀾,莫要再因為猶豫放棄眼前人了。她是你前世最大的悔恨,是你臨死前仍想握住的人。你當時的眼神,并不像你做的事那般灑脫。”
我眨眼看着前方竹林,低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