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巴山穿梭，大霧彌漫，高山隐形、樹影幢幢，猶如行走在陰陽之交。
腳下的小路累積着厚厚的枯葉和苔藓，腳踩下去好像能擠出水來。周圍每一塊裸露的岩石都被滋潤得顔色鮮亮，而我的頭發和睫毛卻如同周圍的小草一般都挂滿了露珠。
太濕了，連呼吸都有些悶。
大概是有些缺氧，走路也開始無所顧忌，每一步踏下去都好像在冒險。終于，一步踏空，眼看着就要滾落下去。林青霎時閃現在我身旁，一手攬住我的腰，随即踏空而起。幾步之後，我們已脫離了濃霧的包圍，站在了山巅。清風襲來，瞬間醒了神。我看見好幾處流白隐藏在山谷深處，一時欣喜，就好像在蒼茫的山水畫中找到了幾處靈秀。然而不過片刻，她又帶着我向另一側俯沖了下去，恰好避開了那幾處靈秀。落在平地後她才松開我，叫我休息一會兒。
還好，眼前有一條小溪潺潺流過，輕靈的水聲也教人安心。林青看了我稍許，見我無恙便也坐下，拿出茶具在一旁燒水煮茶。我仔細看着周圍的迷霧森林，喃喃道:“這裡…有神仙嗎？”
“……”林青轉過臉來看着我，沒有說話。
“神仙長什麼樣子？是不是很好看？”
“……”林青忽然睜大了眼，仔細看我的臉，随即又轉了過去。
“怎麼了？”
“沒事。”她仍舊不看我，隻專注地看着茶鍋。不過她的耳廓紅了，應該隻是害羞，并沒有生氣。
茶鍋蒸騰的煙氣與周圍的白霧一點一點融合，日光，穿越重重阻礙照在林青臉上，教那冷清的臉面慢慢浮光蒸騰、熠熠生輝——“轉眄流精、光潤玉顔”，還尋什麼仙，眼前不就有一個？
……
傍晚，我們終于走出大山，踏入一座山間小鎮。
黃昏的光擁着小鎮，像是溫暖的襁褓。我們行走在大街上尋找住宿的地方（偶爾也要調劑一下）。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全是衣着豔麗的遊客。街道兩旁商戶林立，各式招牌大顯神通，如同給這古樸的小鎮插滿了不合時宜的钗環。周圍除了遊客低音頻的嘈雜聲，還有各樣高音頻的叫賣聲，很是熱鬧。大家都帶着笑，擁擠在依山勢而建的街道裡，像是一片欣然而往的春風。
“好多人啊！”
“……”
“怎麼了？”見她眉眼深沉，我問道。
“沒什麼。”她的眼光在各個攤販臉上留連，“我隻是疑惑他們的神情竟如此相似……”
“啊？做生意嘛，都是一副殷勤臉來着。”
“是嗎？”林青似乎并不相信，眼神明顯暗了幾分。
我們繼續往前走着，經過一個清代庭院的時候，聽見旁邊的導遊說:
“這裡就是‘涵風苑’，除了裡面的‘清風樓’是明代建築，其餘皆是清代建築……俗話說:‘先有清風樓，後有清風鎮’，就是說的這裡面的十字歇山頂三層閣樓——清風樓……”
“哦——，這裡還挺有曆史的！”我聽罷，驚訝道。
“确實有些年頭了……”林青盯着裡面的三層閣樓低聲道。
“啊——！”不知從哪裡跑出來一個孩子正好撞在我的膝彎上，發出吃痛的叫聲。
“你沒事吧？”我把她扶起來，仔細觀察她的臉，發現她的鼻子已經紅腫得像蓮霧，教人心疼不已。
就在我手忙腳亂地從兜裡掏出紙來給她擦拭的時候，林青卻站在一旁無動于衷地斜睨着她，就好像在看什麼精怪。
“你是不是疑心太重了？”我給孩子整理好衣服，站起來輕聲問她。
“她的表情很豐富，跟剛才那些攤販不一樣。”林青依舊審視着地上的孩子，繼續道:“明明他們的氣息是一樣的。”
“啊？你…”
“哇嗚——！”我還沒來得及問清楚，地上的小姑娘就突然哭了起來，一邊哭還一邊扒拉着我的衣服往我身後躲。
“哎喲哎喲！”我立刻蹲下去哄她:“小可憐兒，不哭了不哭了！姐姐抱抱，乖啊！一會兒告訴姐姐你家在哪兒，姐姐送你回去好不好？”
經過幾分鐘的努力，小姑娘終于停止了哭泣，拉着我來到涵風苑門口道:“我就住在這兒，這裡就是我家。”
我拉着她過去跟門口售票的大姐問過之後才知道，原來她是之前門房家的孫女，父母早亡，目前就跟着爺爺相依為命。
“爺爺！”正說着，小姑娘突然松開我的手朝裡面跑去。擡頭間就看見一個佝偻的老人扶着門欄在朝她招手。
“我們走吧！”林青在身後輕道。原來她一直跟在我身後。
“你怎麼不在一旁等我？”我故意問。
“我擔心你。”啊對對對，就是這個答案。
“有什麼好擔心的！不過是個孩子，還能吃了我？”我嬉笑道。
“她不敢。”林青看着我，也笑了。
夜半，我在酒店的床上醒來，發現林青并不在身邊。窗外樹影搖晃，月華爬滿地面，拉長窗棱的影子……她去了哪裡？
“哈哈哈，哈哈哈哈……”窗外傳來小孩兒嬉笑的聲音。我站在窗邊向樓下查看，發現是白天見過的小姑娘。
明明，我隻是低頭看了她一眼，她卻像是有所察覺似的立馬擡起頭來與我對視，喚道:“姐姐，下來一起玩兒啊！”
“玩兒什麼玩兒！大半夜的，趕緊回家！”我費力打開窗戶，對她兇道。這窗戶怎麼回事，打開的時候閃了一下，好像被林青下了禁制。
“姐姐……姐姐不喜歡我嗎？”小姑娘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立刻在樓下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你爺爺呢？”
“爺爺…爺爺不知道去哪兒了。我一個人在家，我害怕，就出來了。”“你看，街上還有好多人呢！”經她這麼一指，我才發現路上是有不少人在晃蕩。可能，旅遊小鎮的夜生活都到這麼晚？
“你等着别亂跑，我下來送你回去。”看着還有很多人在外面，我便放下了防備。
“好，我等着姐姐！姐姐送我回家。嘻嘻嘻嘻……”
我在樓上換衣服，聽見她在樓下嘻嘻地笑，心中莫名有些忐忑:那聲音，怎麼穿透力這麼強？
我下了樓，拉着她往涵風苑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許多的人，他們衣着各異，臉面也長得千差萬别，可神情卻出奇的相似——好像都帶着笑，笑得平靜又溫和，就像是…一張張生動的臉譜。
我起了疑心，連帶着腳步也慢了下來。一陣賣糖畫的吆喝聲将我喚醒，手邊的女孩突然吵鬧起來，非得要吃糖畫。唉！小孩子真是情緒多變，隻好蹲下來哄她，遂了她的意。
等畫的時候，小姑娘死死盯着從勺子上飄落的糖絲，發出森冷的聲音:“姐姐，這是不是很像蜘蛛絲？”
“嗯？”
“蜘蛛絲細細的，像不像有形的風？”
“啊？”
“哈哈哈哈……”可她說完這兩個問句，就搶過剛做好的糖畫跑遠了。我隻得在後面着急忙慌地追，根本來不及去細想。
好不容易來到涵風苑門口，她突然停在了前面，背對着我用極低的聲音委屈道:“姐姐可以陪我一起進去嗎？進去陪我坐一會兒再走，好不好？”
“嗯……”我不想進去，這一路上太詭異了。
“姐姐……”她轉過臉來，滿目清淚在月光下細細閃爍，看着可憐極了。
“好好好！姐姐陪你進去。”
“嗯！”她立刻笑了起來，教我懷疑她剛才的眼淚是假的。
我跟着她跨入大門，蓦然回首，發現剛剛還人來人往的街道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我使勁眨了眨眼，确認我沒有看錯。可是，我的腳卻隻能向前，根本無法後退。
回頭再看院内，明明入門前還是一片蒼涼、漆黑的院子現在卻一片燈火輝明、人聲嘈雜，就好像瞬間切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目光被突然的變化吸引去後再回來，眼前的女孩已經不見蹤影。我茫然行走在人來人往的庭院，所有人都好像沒注意到我一般各自繼續先前的動作，又好像都注意到了我一般皆拿餘光打量我。
這裡是什麼地方？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正當我想要理清思緒，一陣人影交錯過後，引我來的小姑娘恰時出現在前方的九曲橋上，正向我招手。我向她跑去，打算問個明白。誰知，一個人影走過，她又站在了更遠處的門洞旁。
就這麼一路跟随，穿過無數的回廊、小橋和門洞，我來到了那座傳說中的清風樓。清風樓旁沒有一草一木，隻有青石闆鋪就的寬闊地面，有種遺世獨立的距離感。
這座木質閣樓好歹也是明時建築，可如今卻明媚鮮豔得如同剛修建的一般。明月夜，它通樓亮着燈，像是一提巨大的燈籠。
“姐姐，跟我進去呀！”小姑娘依然笑着，站在前面側過身道。
“說吧，你是誰？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
“我？我是小風妹妹啊！”她說這句的時候，我眼睜睜地看着周圍的事物暗了下去又逐漸明朗，一棵一棵的樹木拔地而起，樹下統一結着一個小兜，每一個兜裡都坐着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在認真的閉眼修煉。
“姐姐，跟我一起走吧！”當她說這一句的時候，強烈的日光剛好照在我臉上。我站在樹下，她拿袖子幫我擋着臉，一切是那樣祥和又安甯。
我們彼此都笑了，像是親姐妹一般。
我突然記起來我已經修煉了一百年，今天是我出殼的日子。哦！我是一隻小蜘蛛精來着。小風妹妹與我同年，就挂在我旁邊的樹上。我們曾約好，他日若是出殼便要一起進入清風樓。
清風樓是我們一族的聖地，進了清風樓才能接受完整的傳承，成為清風娘娘的助力，為家族拓展生機。
我們來到清風樓下，眼前的龐然大物卻吓了我一跳——巍峨擎蒼穹、磅礴生雲煙，我等就如同塵埃一般。
進入清風樓後，周圍環境又再次發生變化，時空流轉，到處是随風吹散的流影。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以後，我已經長成了成年女子的模樣，可以自由出入清風樓，成為娘娘部署在街上的一枚棋子。
娘娘控制了整個清風鎮。鎮上除去遊客早已沒有真正的人類:所有人皆被抽去了魂魄藏在清風樓地下，而我們則将神魂注入到他們軀殼内完全控制了他們的行動。
這樣既可以隐藏氣息，還避免了被周邊道門和妖精公社過度關注，再加上娘娘的天羅地網陣法，近百年來，我們一直相安無事，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然而，我們大多隻有一兩百年道行，并不太懂得人類的喜怒哀樂，怎麼模仿都感覺十分怪異。後來娘娘給了我們三張臉譜，做商販時便殷勤爽朗、做遊人時就平靜溫和，做公務人員時便冷漠無情。這樣也能混過去，騙過了無數來這裡遊玩的凡人和一些看似高深的修行者。
這一日，我們在街上遇到了那個傳說中的“閃閃發光”的人，立刻意識到那就是娘娘的苦尋之人，便想方設法地将她引到了清風樓下。期間我不惜化作了百年前的稚嫩模樣去迷惑她，又是耍賴又是賣慘，卻還是讓她發覺了不對勁。還好小風妹妹控制的賣糖畫的小販來得及時，不然就要被她跑掉了……
我站在清風樓三層，眼望着樓下密密麻麻的家族成員，他們都有着跟我一樣的渴望的眼神。我舉起匕首，朝那個閃閃發光的人胸口刺去。
為什麼？我的胸口會一陣刺痛？！眼前的人看着既熟悉又陌生，她手中的匕首已經刺破了我的皮膚，隻差一點，就能刺破我的心髒。可是，她卻停住了，并且在我的注視中漸漸化為了虛無。再低頭時，那隻鋒利的匕首已然在我自己手中。
怎麼回事？樓下那麼多的人在叫喊，他們都想要我的命。而樓上站着的這個人，眼神卻在一點點變得溫和，身形也在慢慢縮小，直至變成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她走過來，每一步都如同清風般拂去了我心中的雜念，最後扶住我的胸口甜甜地喊道:“姐姐，你沒事吧！”
啊！這是白日裡遇見的那個小姑娘，長得還真是可愛。
“你去了哪裡？”我看着她關切地問道，手還忍不住在她圓潤的臉蛋上掐了一下。但注意力很快又被周遭極速變幻的環境所吸引，問道:“這裡又是哪裡？”
“這裡？”随着她的聲音落下，周圍音樂聲起，光亮的大理石地闆如潮水鋪展開來，與上方連綿的水晶吊燈交相輝映，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瞬間打開。無數的人在光亮的地闆上翩翩起舞，好像一群七彩的蝴蝶在水面上躍躍欲飛。
“這裡是‘還夢舞會’啊！”她說這一聲的時候，我已經跟着一個人跳到了舞池中央。而她在我們一個極速旋轉後突然現身在我身旁，牽起我的一片衣角指着前方道:“看見那個閃閃發光的人了嗎？這次，可不要再失敗了哦！”
我放開身邊的舞伴，化作一個清俊的青年來到那個周身都閃着靈光的人身邊。期間，她一直深深望着我，眼中流露出教人一眼淪陷的溫柔，讓我不得不放慢腳步去仔細觀察她。可是為什麼越是靠近她，她越是收回了那溫柔，慢慢的側過身去，隻剩下冰冷的餘光斜睨着我？
“滾！”在距離一米的時候，她突然轉過身來，吐出這一個字。
“你不愛我了嗎？”我幾乎脫口而出這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