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流星隕落,原來是遠處燃燒的篝火;好像風起叢林,原來是近處的絲竹喧嚣。好像,雷聲隐動,原來是胸中振蕩的情欲;好像,大雨傾盆,原來是靈與肉的共鳴。好像,萬籁俱寂,原來是飄離了現世,去往了别的空間。
纏綿!不過須臾。林青就忽然抱住了臉,把我拉回了現實。
“把手放開。”我貼近她耳邊耐心哄道。
“……”她沒有回複,隻是身體越發僵硬了。
“放開!”我用力拔她的手,從齒縫裡擠出這兩個字。然而,她依然紋絲不動。我忽然便惱了,問道:“青玄是誰?!”
“……”果然,她緩緩放開了手。滿眼的委屈和忐忑,反襯着臉上還未及消散的紅暈,多麼可笑?那雙眼,明明是清明透徹的,而今卻彌漫着一層薄霧。慢慢的,那雙眼脫離了我的視線,帶着整張臉避向一側。逃避,一氣呵成。
我冷笑一聲,保持騎跨的姿勢在她身上坐了半晌,才後知後覺、混亂不堪地離開。回到……回到我的小鼎,睡覺。
第二日清晨,涼風已修飾好了所有情緒,林青走在最前面,帶着一行人在山林裡穿梭。她面色平靜、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受到昨日的影響。然而我知道,她一直在避免與我視線交彙。
我混在流落千年的求道者中間,他們衣服上的每一處劃痕、臉上的每一點風霜都是他們顯耀的勳章,感受着他們情義無雙的浩然之氣,似乎我那點雜念也不值一提。他們并未發現我與昨日有何不同,一直專心于回答我提出的問題。相對而言,這千年間的奇聞異事确實比我那些憋仄的情緒有趣多了。隻有阿姨有所察覺,但也隻是搖搖頭、歎歎氣裝沒看見,不做評價,也不願出言引導。
唉!恐怕是我昨晚的言論太過超常,顯得我過于超脫。誰知我勸人如化聖,勸己如眼瞎。比如前面那個人吧!我現在就隻看見她周身的“青玄”二字,對往日的溫情全都視而不見,仿若眼瞎。
真是——渾渾噩噩,心亂如麻。
半個時辰後,林青站在一處山坡上施法,随着她手心的法印越來越大,一面承天接地如浩波蕩漾的結界便逐漸呈現在眼前。接着她輕輕一點結界,一個飛檐翹角的門便悠然伸了出來,如同一隻探出來的手。林青打開門,我看見門似乎誇張地膨了一下。待林青進去後,它又猛的一收縮,乓——合上了。這門,是……有意志的吧?
有趣。
身後衆人見此,并未對門的異常反應做出任何評價,隻是興奮地左右顧看,仿佛漫長的旅途終于抵達了終點。稍許,他們排列成行依次向大門走去。阿姨走在最後,拉住微愣的我低聲訓斥道:“傻孩子!還不趕緊進去?”
“哦!”我應了一聲,跟在她身後。
跨入門檻的時候,我刻意感受了一下門的反應。它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在我走出十餘步後,身後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響,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大聲,仿佛受到了驚吓一般。
這方天地與結界外的并無二緻,隻是人迹罕至,荒涼得很罷了。
我們一行人走了不過一裡,就有一個道人站在路邊迎接我們。那道人着一身煙青色道服,眉眼清麗、神色悠淡,站在那如同草木,仿佛與山色融為一體。若不是那眼神不偏不倚地緊盯着我們,嘴角還蕩漾着一圈似有若無的淺笑,真的很難察覺他是來迎我們的。
果然,走在前面的林青與他打了照面,然後便你來我往的作了一次揖,接着便閑談起來。待他們聊完,道人向後逐一看了一眼遠道而來的“流落之人”,客氣道:“諸位辛苦了!請諸位向右下山,有師弟在路上迎候,引領諸位去客堂歇息,除魔之事晚些再做商議。請——!”
“有勞師兄!”
“有勞師兄!”
“有勞師兄!”
……
随我們同來的流落之人逐一向道人道謝後離開。我也逐步走上前來。待我把放遠的目光收回來時,才發現道人一直深深望着我。雖然他的眼神如周邊的煙霞一般飄渺無際,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感情非同尋常。
“想必,這位就是未來的小師妹了!吾乃長青宮玄素真人座下大弟子——長春道人是也,見過小師妹!”說罷,他恭謹地行了一禮。
“啊?”我愣了片刻,趕緊還禮道:“不必不必,我還沒入門呢!”就算入門了也受不起呀!
“誰說還沒入門呢?”他指了指前方我們進來的方向,道:“不是已經入了門了麼?”
“這……”
他大笑兩聲,道:“小師妹不必客氣,我們本是一家,汝今後便喚吾大師兄罷!”随後又看了一眼林青,輕輕一甩浮塵道:“走吧!我帶二位進宮。”
“有勞師兄帶路!”林青後退一步行禮道。
“嗯。”長春道人走出三兩步後,方才想起來似的輕輕應了一聲。
此時林青不得已站在我身旁,剛剛還舉止有禮、泰然自若的靈境山大妖突然便慌亂起來,手腳僵硬地轉過身去,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地,眼神在茫茫山野中焦急地尋找着落點,忽而一聲鶴鳴,一隻白鶴飛出樹梢,她才終于得救般把眼神放了過去。
我能察覺到她的所有細枝末節,隻是進入結界後,便無暇顧及。這裡有一股熟悉的氣息,它一來就将我拉進了深淵……我在不斷的下落,除了氣息的重壓,還有不斷疊加的心慌。
“大師兄!”我輕輕喚了一聲,前面的長春道人便停下了。回眸的瞬間,晨輝鋪灑的金光沾染了他的臉龐,讓那似有若無的微笑在融融金光的映襯下擁有了神性,照向你的時候如同春江之水緩緩漫過心田,教人十分安心。“大師兄!”我又忍不住喚了一聲。
“大師兄聽到了,小師妹如何喚吾兩聲?”
“我……害怕。”在他極具包容性的眼光下,我不自覺坦白了。
“不怕!”他擡手摸摸我的額頭,緩道:“汝,有整個長青宮作保。汝,是天之驕女,必有一番大作為!”
“好……”莫名的,我信了他的話。
一呼一吸之間,穩住了心神。然後,再将散出去的炁都收回來,集于胸口、凝于心脈,下沉丹田。穩住自身以後,我開始與萬物同呼吸。蒼茫大地,為我所求;萬物之靈,與我同遊……
邊走邊放,慢慢的,竟将自己紮根在了此地。察覺後,再感受那一開始壓制我的氣息,蓦然發現,它已了無蹤迹。
不知不覺,已走到半山腰的位置。這時,從天空飄來一枚玉牌,恰落入長春手中。他拿着玉牌停頓了片刻,轉過身與我道:“師傅傳訊,吩咐吾引汝先去玉華洞,取件要緊的東西,小師妹可願同往?”
“沒關系的!還請師兄帶路。”玉華洞?現世的峨眉好像沒有這個地方。
“好。”說罷,長春便從上山的石階上下來,轉身往側面的小道而去。
我與林青相繼跟在身後。林青已不似先前那般刻意與我保持距離,反倒是硬着頭皮緊跟在我身後。可能,我之前與大師兄的對話,教她擔心了。
半個時辰後,我們來到後山的崖壁附近。山陰無光,高高的山崖被晨輝從後面擁抱着,露出前面幽暗的肚皮。肚皮下方有一點微光閃耀着,剛好在肚臍的位置。那是一座僅容一人通行的洞穴,傲視着蒼茫雲海,将山上滾落的巨石纏繞在身下,如同飄飛的裙襕。
如同蝼蟻的三人在側面扶松仰望,無不被它的氣勢所震撼。這個山洞仿佛明晃晃地寫着:我裡面有寶貝,快來拿!
長春看着我微笑,示意我一個人過去。我回頭去看林青,林青定定望着我,眼神閃爍不定,但最後還是向我重重一颔首。我瞬間便明白了,隻能我一個人去,而且非去不可。
“好吧!”我無奈道。随即扒開遮擋的灌木,露出僅半尺寬的懸崖路。
這條路過去是最近的,不然就得下山一點點往上爬。然而這路實在狹窄,最窄的地方隻能單腳通行;而且,由于長期受到霧氣的浸染,路面還濕滑不堪,好幾次都差點摔出去。
曆經艱辛才挪到洞穴附近,回頭看那二人,那二人還在原地注目仰望。我不由得微一颔首,向他們示意。這才轉身,沒入一團微光裡。
從狹窄的洞口進去後,才發現裡面高深而幽閉。由于處處有靈光照映,洞内的一應情況盡入眼底。上方如巨獸的倒挂石壁、石乳,層出不窮、千奇百怪地向下張望;下方如叢林的石筍、石柱淋漓盡緻、無所不及地向上攀附;兩方交戰萬年,嘶吼聲化作陰影,全都溶解在了無處不在的嘀嗒水聲中。我小心地穿梭在兵戈之間,不敢直視、不敢遠望,隻有腳下凹凸不平的路面感覺最為真實。當然,偶爾也有可愛之處,比如這鈣化石橋兩旁堆積的石筍,圓潤得猶如熊貓的心愛之物;還有這橋下如清鈴的流水,不知又在造化何種奇物?經過漫長的摸索,已來到洞穴深處。這裡的靈光更盛,隻是迷霧又起。我小心地推開厚重的鐘乳石牆,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空闊之地。這裡沒有半根豎立之物,如同都化開了一般地平鋪在了地上,隻餘下一圈圈比肩的漣漪。透過遮掩的白霧,可見一張石床安放在洞穴深處。然而,走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個榻,畢竟尺寸小了不少。撫摸石榻背面的牆壁,上面流水沖刷而出的凹痕組成飄逸的線條,不過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個人像。那人像因着水流而閃爍不定,早已濯然于世、神性頗顯……
“青玄!”一個的聲音響起,渾然于洞穴,分不出方向,教人迷惑。
“青玄!”這個聲音再次響起,回頭時,身旁的榻上已坐了一個人。或者說,坐了一個如畫像一般的神。他身下九色蓮花張揚起舞,周身神光熠熠,臉龐的輪廓正與那牆上的畫像一般,如出一轍。
“青玄!”他又叫了一聲,目光落在我身上,繼續道:“既已功德圓滿,何不返回天庭?”
“……青玄是我?”
“正是!”
“我是青玄……那您是?”
“吾乃太乙救苦天尊,東極青華大帝!”
“……”我愣了片刻,随即跪倒在地,高呼:“拜見青華天尊——!”
“汝,即是吾,無需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