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市的夏天來得很急。
春季運動會剛剛落下尾聲,初三的學生們開始閉門不出。我們也開始提前學習初三的課程,攥着所剩無幾的音樂課等雜課迷茫不已。
在夏蟬鳴叫之前,在夏雨落下之前。夏天是悄無聲息地降臨在北川市。與此相比,春季更像是匆忙的一筆,夏季是它長久的餘韻。
我一邊盯着課本,一邊不耐煩地撓了撓胳膊上的蚊子包。那兒已經紅腫到幾乎破皮,看着還挺可憐的。
盛周正在看中考滿分作文,抽空說了句,這是夏天咬了你一口。
我說,你要是再這麼說話我就要咬你了。
盛周哈哈大笑。
然後隔天他就灰溜溜地穿起長袖。我撸起他袖子一看,胳膊上赫然長着三個紅包。
我拽着他的袖子,笑着說:“叫?”
這個即将步入初三的夏天,擠滿煩人的蚊子和變多的卷子。除此以外的一件事,是“沈姐”不知道通過什麼渠道,加上了我的微信。
其實我們也在路上碰到過。興許是因為她是特長生,便不像其他初三生一樣把生活重心放在一個接一個來到的一模二模上。
上體育課的時候倒也經常能看見她,穿着短袖短褲,手長腳長,皮膚是那種很健康的小麥色。此時此刻,正在被烈陽暴曬至發軟的操場上,面不改色的跑步。
是真的面不改色。
我們正躲在為數不多的樹蔭下,躲避着煎人的熱氣。夏日的陽光鋒利地映在她臉上,光是看着就要被割傷。她居然腳步穩健,跑了一圈又一圈。
我總算知道為什麼别人都叫她沈姐了。
這是真牛啊。
楊譽佳捂着腦門佩服地道:“這個天兒跑八百,光是看着我就想死。”
後面像是訓練結束,她拎着瓶水也來到樹蔭下。我聽着楊譽佳她們吐槽夏天,聽到興頭也跟着笑笑。
其實是沒什麼的。
但是我能感覺到她正在毫不避諱地盯着我看。
我便也扭過頭去。
沈姐是短頭發,面容英氣。裸露出來的皮膚多,被太陽都曬的有些泛紅。整個人都像一塊要融化的巧克力。
她的目光不是那種令人不舒服的審視和打量,我看着她的眼睛,發現裡面的神情像是……很淡很淡的疑惑。
我們倆很怪異地對視半天,愣是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過了一會兒,像是教練什麼的人物招呼她走,她就輕飄飄地移開視線,轉身走了。
當天晚上我就收到了她的好友申請。
我先看到的是她的頭像。應該是她本人,背對着陽光,臉被曝光得看不太清楚,隻能依稀見到她上揚的嘴角。她穿着一身運動服,右手舉着枚金牌,左手比耶。
這張照片在我看來,拍的還是挺有水準的。氛圍是暖洋洋的那種,幾乎能從屏幕裡感受到那份得了獎的歡喜。
她發過來的申請也很簡單,初三二班沈婷清。
我很痛快地點了通過。
夏日的夜晚,蟬鳴都歇息幾分。房間空調嗚嗚地吹着,我懶洋洋地看卷子錯題,聽手機響了一聲又拿過來瞧。
沈婷清:【對不起啊。】
我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白氣泡上的那句話。
其實心裡是真有挺多話想問,像是無頭蒼蠅似的在心頭亂撞。
為什麼你要向我道歉?
你跟我道歉,是因為盛周嗎?
我問不出口。光标在打字框裡閃爍,怎麼也打不出“沒關系”。
到最後我也沒回什麼。
如果說冬天是被雪淋濕的玫瑰,那麼夏天便是兜着豐滿果實的薄脆果皮。離風茂的春天和腐朽的秋天都隻差一點。
從各種意義上來講,夏天是差一步變壞,也差一步變好的季節。
我對初三的生活始終做不到旁觀。幫肚子不舒服的林枝知送作業時往外看上一眼,目光落在初三那樓,一個低頭匆匆走過的女生時想,自己不會也這樣吧。
雖然現在也差不多就是了。我跟盛周一起背嶽陽樓記,背得頭暈眼花,往後一翻還有那麼多文言文的注釋和翻譯要背,我頓感生活無望。隻好硬生生将那些又晦澀又難背,恐怕我一輩子也不會拿來說一句的古文往肚子裡吞。
或許是這個時候總苦哈哈地背文言文,不知為什麼像打開了個開關,背到一定境界就不是那麼難熬。到了高中,我背書隻用讀幾遍順幾遍就能背的八九不離十。
走廊上人人都穿着短袖。一陣風竄進來,夏天藏在少年人吹起的衣角。我拐進教師辦公室,涼氣頓時撲面而來,撣去我身上的汗意,讓人頓時清醒不少。
我把作業放在紀老師辦公桌上,提腳想走,目光晃晃悠悠瞥向老師桌面上散落的紙張。有一張被風吹出來一大角,露出一半内容。
起初隻是不經意間看了一眼。某一刻,我突然覺得哪裡不對。
我以一種非常别扭的姿勢看着那張紙的内容,下半身是要走的,上半身卻扭過來。
盯久了那張紙的内容,一股徹骨涼意兜頭澆下。熱意朝天的炎夏,仿佛隆冬依然栖于我肩上。
我迷迷糊糊地回了教室。此時正值大課間,林枝知依舊靜靜趴在桌子上,以此來掩蓋上生理的疼痛。
我慢慢走過去,輕輕地握住她的手。
林枝知動了動,擡起臉來,嘴角笑意溫恬:“怎麼了,你手也很涼。”
手很涼,卻依舊在出汗。我們輕而緊密相貼,任由掌心黏黏糊糊。
同學熱熱鬧鬧地離開教室。喧嚣聲由近及遠,漸漸成了遠方的一聲聲蟬鳴。
我無限望進林枝知的眼睛裡,想要找到什麼聯系。
像我們牽着的手。
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動了動唇,像是剛剛學會說話的幼童,磕磕巴巴的,扭扭捏捏的。我輕聲詢問她——
“枝知。”
“你要轉學了嗎?”
紙張也抽噎,轉學申請書上的清秀字迹是清澈的淚。
這有什麼好哭的呢?确實,本省的教學資源算不上是頂尖,就算考進赫赫有名的北川一中也有可能考不上很好的大學。在這種時候轉學是很常見的事情。如果能享受更好的教學資源,那為什麼不呢?
林枝知看着我的眼神炙熱得像我們相貼的手心。
初三上學期再轉去隔壁省啊。那裡應屆考生比這裡很少,學習壓力也不大。好高中也很多,本地也有挺多985、211。
我說:“很好啊,真的很好啊!”
說不難過是假的。
但為她感到高興也是真的。
重複總有種力量。
所以林枝知說,沒關系,沒關系。
眼下夏天已經到來。這屆初三已經開始磨刀霍霍向中考,瞧見超長暑假的曙光。
有時候我也希望中考快點來,這樣就不用每天提心吊膽,連做夢都會夢見中考了。
林枝知眉眼彎彎,輕聲對我講道:“你看,咱們這裡離那裡其實也挺近的!坐車的話一個小時左右就能到。而且,時間很快呀,一轉眼就要中考了!中考之後咱們一定要約着出去玩!”
我也笑出來,情緒也跟着變得歡快起來。
夏天是離别的季節。
那又怎樣?
又不是不能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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