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顧公子認得這枚玉佩的主人？”

“眼熟罷了。”顧雲皓欲蓋彌彰道，“天下相似的玉雕何其之多，許是識錯了。”

她看着顧雲皓，莫名覺得他的周身似乎朦朦胧胧的隔了層霧，讓人看不透，想不明。

“小弟……”林千辰突然擡起頭看着慕玖喊道，“小弟小弟，又一個顧小弟……嘿嘿……兩個顧小弟！”

“喊誰呢，誰是你小弟！”慕玖随口糾正，“鄙人姓木！你喊錯人了。”

林千辰扒拉着顧雲皓站直，搖搖頭：“怎麼會呢？我不會認錯的！”

“你就是我的顧小弟……呀！”

他聲音含糊不清，沒骨頭似的倚着顧雲皓，被帶着向前走。

“……”慕玖懶得和醉漢拌嘴，指向顧雲皓，“呐，你的顧小弟在那邊！”

顧雲皓睨了眼慕玖，對林千辰道：“酒醒了就站好自己走。”

林千辰看看顧雲皓：“我……”

他又望向慕玖：“不、不對……那塊玉佩分明是……”

那塊玉佩分明是我姑姑林玉兒的啊，林千辰被顧雲皓一記手刀拍暈前還在想。

“聒噪。”言罷，顧雲皓将林千辰扛在肩頭上，和慕玖并行繼續趕路。

耳邊頓時清淨許多，兩人一路無言，遠看倒也算和睦，走近細看就會發覺面色各異。

慕玖其實很想詢問顧雲皓為何如此在意這塊玉佩，又是否知曉其中淵源，可就如顧雲皓所說，也許隻是款式相同罷了，不同的物件承載的故事千千萬，得要有多大的緣分才能恰好碰上。

可惜往事随風散，時間過得太久了，久到慕玖其實早已記不清其中種種，隻知道這是個極其重要的物件，需得貼身好好收護。

與慕玖不約而同的是，千言萬語到了嘴邊，顧雲皓卻還是沒法問出口。

他們一人是不知從何問起，一人卻是不知如何問起。

風月纖長，誰都不知道揭露開來的會是萬般欣喜，還是零落滿地破碎的期望。

竹林幽徑，輕煙綿延，弱風迷途，結愁千緒。

林千辰按着額角，從床上慢慢撐起身，相比醉酒後隐約的頭痛，脖子上的酸疼來的更清晰可感。

“這回怕是氣得不輕，使這麼大勁兒……”林千辰扯了下手腕上纏好的繃帶結，“哎，氣成這樣還是心軟。”

“小熙！”林千辰從屋裡出來時，顧雲皓正練完招式，收劍回鞘。

聞聲他擱置好手中劍，端了一碗湯藥遞給林千辰：“喝了。”

“這……”林千辰抽了抽嘴角，咧着牙沖顧雲皓讨好的笑笑，企圖蒙混過關，“哎喲，你看我這還有點醉醺醺的，腦袋還有些暈……要不晚點再喝？”

顧雲皓擡眼看着林千辰：“也行，那就再加一劑醒酒湯藥。”

“我喝，我喝還不成嗎！”

兩劑那不是成倍的痛苦，遭不住啊……

林千辰眉眼瞬間耷拉下，生無可戀的将一碗湯藥大口灌下，心中又将開這幅湯藥的人暗罵了一遍。

他抹完嘴角後緊抿着唇，努力淡化滿口的苦澀，接過顧雲皓遞來的一碗清水。

待唇舌間苦味散去，他才故作抱怨：“多少加點點糖呗，這一碗白水有點無情了啊！”

顧雲皓沒有搭話，林千辰知道他平日裡話語也不多，但是言語少和不想理人之間還是有區别的。

“小熙，我知曉你擔心我，我有分寸的。”

林千辰抱攏雙臂斜倚着院中古樹，收斂嬉笑，面對着坐在圓桌前的顧雲皓。

“你的分寸是被踢廢手臂？死于非命嗎？”顧雲皓坐的端正，明明是玉樹臨風一君子，話語卻咄咄逼人。

分明是關心的話，非得說的這麼難聽，林千辰在心中無聲哀歎。

“你看我也沒什麼事啊，”林千辰甚至用力按了幾下纏着繃帶的手臂，“那一腳沒真踢到我身上，手臂雖用來抵擋緩沖，也隻是留了幾塊青紫，過兩日便好了。怎麼樣曾經也是習武之人，功力雖廢，一招一式卻是銘記在身體上的，使點巧勁還是可以化解的。”

“林千辰。”顧雲皓喊道。

“舊傷認真調理可以愈合，武功廢了可以重練，但人志不可摧，心念不可移，撐在骨子裡的那一口氣不能洩了。”

“我知道的。”

林千辰背靠樹幹坐下，一腿曲起，一腿伸直，他手中握起一片枯葉，日常閑散放松的坐姿，此時卻讓顧雲皓感到無比蕭瑟。

萦繞他周身的孤寂之感太過濃厚，連枯槁落葉都更顯焦黃，妄想幫他傾訴一二。

顧雲皓從未見過這樣的林千辰，就連當初受傷功力盡廢時，他也未曾外露出如此強烈的無力感。

“小熙，”林千辰道，“他們非議的是顧叔啊，我不可能坐視不理任由他們污蔑诋毀顧叔的，我做不到。”

種種前塵翻滾襲來，林千辰仰頭抵靠樹身，輕聲說道：“小熙，不管外面風言風語如何傳論，但是你得相信，顧叔他——”

顧雲皓刹那間臉色一寸白過一寸，扶在桌上的手青脈起伏，額角滲出密密細小汗珠，猶如在拼命按壓着什麼般。

林千辰察覺到他的異樣：“小熙？”

“呃——”顧雲皓喉嚨間終是難耐的溢出了個痛苦音節。

他的指尖因用力泛着青白，不受控制的輕微顫抖着，嘴角溢出的一縷紅鮮亮刺眼——

“噗——”顧雲皓嘔出一口猩紅。

“小熙！”林千辰疾步走到顧雲皓身前，“是哪裡受傷了嗎？還是——”

吐出這口血後，顧雲皓感覺身上的痛楚緩輕了些許，隻是有些脫力，他啟唇無聲：“沒事，過了這陣就好。”

見顧雲皓疼痛至此，林千辰苦于自己無法分擔，焦心不已。

“怎會發作的越來越頻繁？魂玉的力量當真沒有化解的辦法嗎？”

顧雲皓每呼吸一口氣，體内就猶同被無數刀割，強撐着精神：“沒有……”

“目前在古籍上能找到的隻言片語，就隻記錄了它來源——巫山幽族。”

天幕低垂，這座與喧嚣隔絕的小院唯餘竹葉簌簌作響，無意驚擾人心，人心卻自亂。

林千辰跌坐石凳，嗓子幹澀：“可幽族早已在世間銷聲匿迹多年……”

甚至根本無從求證巫山幽族一脈是否真的存在過，還是隻是世人潤色杜撰而出。

也正因其神秘的面紗不曾于大衆揭示，顧雲皓體内這顆僅存下來與其息息相關的魂玉才會成為江湖浪人觊觎的對象，傳聞中可活死人肉白骨增益功力的靈丹，除此一顆，便是想尋也無從尋起了。

但傳言究竟是傳言，三分真七分假，人們歎羨的機緣，千般愁萬般喜，最終也隻有落到自己身上才能切實感悟出是憂還是樂。

林千辰眉心有如擔重千斤，靜默坐在顧雲皓身邊，護他調息，見顧雲皓臉色漸漸好轉才慢慢安下心來。

“别愁苦着臉，放心，暫且還要不了命。”

顧雲皓唇齒殷紅，連帶眼底都泛起絲絲縷縷的血色，“痛點也好，痛點才能記得清楚。”

完全忍下五髒六腑的躁動後，他伸手向林千辰遞出一樣物品。

“你看這個。”

林千辰端倪着躺在他手心的竹偶，難為情的擠出個笑：“小熙，我也不是孩子了，不必用這麼幼稚的物件來寬解我吧……”

顧雲皓擡手抛給他：“仔細看看。”

林千辰接過，掰扯兩下，并無什麼機關暗竅，正當他準備玩鬧兩句，笑容卻頓時僵住。

他手中的竹偶轉過身來是一隻無比精緻的小猴，而小猴的手裡持着的是——

金蓮葉。

他至死都不會忘記。

那是他難以啟齒的苦痛。

是糾纏他多年的噩夢的源頭。

林千辰緊繃眼睑，渾身血液冷若刺骨，良久，才出聲道：“這、是從哪裡來的？”

“前幾日在街上小孩子手裡換的。”顧雲皓如實答道，“與之一起相傳開的，還有金蓮喚神女的傳說。”

林千辰連呼吸都加重了，眸中彙聚起濃郁的恨意和恐懼。

那日稠厚的血腥味隔了這麼多年，還是未能散得幹淨，萦繞在鼻息，讓人心悸。

“給你看這個，是因為遲早你都會察覺到，但是——”顧雲皓突然抓過林千辰，嚴肅道，“林千辰，我隻是想提醒你，不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再沖動行事，你也是肉體凡胎，你的命同樣隻有一條！”

林千辰回過神，放松了身體，無奈道：“小熙，你每次喊我名字都如此森嚴，恨不能吓得人抖三抖，商量下，以後喊我大名時柔和點呗，好歹我還年長你好幾歲呢。”

顧雲皓豈容他有絲毫糊弄，還未待稍加施力，就聽林千辰嚷道：“啊！”

哪知他剛張開嘴顧雲皓立刻就收回手，宛如被這聲“啊”燙了手。

這一舉動把林千辰也弄的怔了怔，他裝模作樣的将另一隻胳膊遞過去：“疼……要不你換隻胳膊吧，這隻還纏着繃帶呢！”

顧雲皓沒有理睬他，反倒兀自捏了捏自己的手腕，不知道的還當真正疼的是他。

說來奇怪，剛剛一瞬他腦中閃過的竟是慕玖的面容。

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一朝被人咬，記憶刻骨深。

“我現在也做不了什麼啊，”林千辰又端起那股子什麼都不在乎的做派，自嘲道，“沒了功力，難得做個清閑散人，也算是偷來的自在。”

顧雲皓最是苦悶于他這副模樣，千萬言語都顯得蒼白，他隻好輕拍他的肩，作無聲的撫慰。

林千辰聳聳肩以作回應。

真是個别扭的臭弟弟啊，他心想。

就在林千辰覺得他不會再說過多寬慰的言語時，顧雲皓溫潤嗓音響起，簡練直白但擲地有聲：“世路紛雜，與子偕作。”

蓦然心中湧起陣陣暖意，他攏指成拳抵到顧雲皓面前，林千辰道——

“與子偕行！”

顧雲皓了然的握起拳頭，與他碰了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