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對自己殘忍的作者,也是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人。
那時的平靜之下,是用意志壓抑的驚濤駭浪。沒有人發現,也沒有人讓他在當時歇一歇。
偏偏忍到現在。
沈逝水攥着胸口的衣服,感同身受的窒息和絕望讓他也難以呼吸。
評論區有很多親曆者現身訴說。
“十幾年過去,午夜夢回,都是刺耳的尖叫和哭喊。謝謝周老師還記得,哪怕是傷痛,也不該徹底遺忘。”
“那年丢了兩條腿,幸好自己保住了命,但姐姐沒了,媽媽也沒了。”
“我沒能救下自己的兄弟,我已經三十多了,而他還是永遠的十六歲。”
沈逝水沉默着,把所有“吃人血饅頭”的評論都舉報了。
那些人根本沒有看,周老師本身的回憶就已經痛得要死,被災難勾起的共鳴都是屬于生命的體驗,哪裡和流量挂鈎了,一群噴子。
沈逝水看過第二篇,心情漸漸平靜。
和以往看周老師的文章一樣,周老師不會真的放任肆虐的感情,會在适當的時候收攏。最多是這次的感情太過洶湧,讓人感同身受得太多。
從煎熬中緩慢抽離,重新發現黎明時的一線幽光,直到天光大亮,讓人酣暢淋漓。
周遙川睡到下午兩點,起來時隻覺得喉嚨又幹又痛,眼睛也腫得睜不開,僵硬的姿勢停滞了太久,身體酸痛,隻能慢慢地舒展開,發出細微的動靜。
沈逝水靜悄悄地坐在餐桌前,桌上還放着一杯咖啡。
“周老師,沒事了。”他耳朵微微一動,站起身拿了玻璃杯,從即熱式飲水機裡接了些溫水,又去加了勺蜂蜜,走到周遙川身邊蹲下。
“書寫是周老師的方式,但……如果寫得太難受,不妨歇歇,也可以叫上我。雖然我沒有什麼用吧……”
“咳……”周遙川撐起身子,想說話,嗓子太幹了,先咳了兩聲,“你在的時候……”
他接過水杯,抿上一口蜂蜜水,這才繼續開口。
“謝謝,真的很好。”
幹澀的聲音總算稍微潤了些。
“我可以這麼理解嗎?周老師說,有我在的時候,很好。周老師希望有我在,陪着您?”
沈逝水笑着,忽而意識得到自己目光灼灼,便稍微轉過頭。
周遙川卻默不作聲了,隻是埋頭,抱着玻璃杯,把蜂蜜水輕輕抿了又抿。
味蕾上是微甜,咽下後卻又酸又澀的,像是有什麼堵在喉嚨裡,偏偏說不出個“是”字。
“周老師,我去給你拿個冰袋吧,眼睛腫着怪難受的。”沈逝水眨着眼睛起身。
“謝謝。”
毛巾卷着涼涼的冰袋覆蓋在眼睛上,涼涼的很是舒服。周遙川坐在桌子邊,一隻手摁着冰袋,夾着熱乎的小籠包,夜裡被情感所裹挾的自己已經随着太陽升起重獲自由,好吃好喝好招待,總有幾分不真實。
沈逝水就坐在他對面,慢吞吞地把山楂卷展開一個邊兒,用門牙一點一點地咬斷,雙手捏着山楂卷,像是小松鼠。消磨着相對而坐的時間,半點兒不厭倦。
放下包裝袋兒,沈逝水打量眼前人,托着下巴說道。
“周老師,一會兒再給您抹點眼霜吧。”
周遙川一怔,稍稍能睜開些的眼睛對上沈逝水的視線,想着還是盡快消腫才好出門,“那……麻煩您。我是不是耽誤您去工作室了?”
沈逝水稍微吊兒郎當地往後仰了仰,咧出個笑,“他們忙他們的,我有自己要忙的,不耽擱。”
而後沈逝水去找了盒眼霜,看着盒子,應該是個高檔的品牌。
沈逝水把椅子挪過去坐下,湊得近些,仔細觀察閉着眼睛坐得乖巧的周遙川。
這段時間雖然舟車勞頓,但相比在新源的初見,臉頰長了一點肉,或許是嬰兒肥,鼻尖紅彤彤的,睫毛長長的,微微地顫着——眼睛哪怕腫了些,也好讓人想咬一口。
無名指挑些雪白的眼霜,點在他眼眶周圍。
指腹輕輕地推開濕潤的白霜,相當耐心細緻地描摹着他的眼睛。
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周遙川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被面前的人吓了一跳。
沈逝水把手撐在膝蓋上,堂而皇之地看着他。
那雙明亮的眼睛就這樣映着他,瞳子裡的人驚訝地瞪大了眼。驚訝之餘,又因為眼睛腫着有些滑稽。
周遙川不敢呼氣,怕自己的鼻息會撲到他身上。
到這一口氣息頂在嗓子眼兒,總歸還是要吐出去。
“沈先生的眼睛很亮,很好看。”周遙川讷讷地低下頭,啟唇道。
沈逝水往桌子旁邊靠靠,托着半邊的腮幫子,“周老師的眼睛卻那麼深,你說,我能看透周老師的内心嗎?”
半晌,沈逝水拿起桌上的面霜,聳聳肩笑道。
“别在意,我隻是一時看得呆了。我們稍晚出去走走,曬曬太陽吧……我的墨鏡可以借給周老師。”
說罷,他站起來,溜溜達達地進了屋。
周遙川呆呆地看他進去,拳頭微微握緊,頂住了額頭,像是想給自己來上幾拳。
談不上什麼後不後悔,就是有點厭煩自己。
不是什麼好人,還非要讓人傷心。
做那麼多讓他燃起希望,又傷了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