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钺臉色巨變,連個眼風都未留給邝毅便随士兵前往後山。
邝毅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忽地有些唏噓。
他骁勇善戰,算得上個亂世雄主,可在親緣情事之上,怎麼都如此可悲呢?
邝毅轉而看向濃煙升起的方向,此時夕陽已經快要落山,正向人間投射出最後一片光亮。殘陽如血,照得那片黑煙活像是人間煉獄。
想必可憐的周将軍将永生難忘這地獄般的一天。
...
周其钺的心已經麻木,可想到他的雲娘還等着他相救,身體便無意識地狂奔起來。
山林裡,無緣無故怎麼會着火?甯澤的消息應該無誤,顧雲恐怕的确被白水寨擄了去,這會不會是她在自救?
太陽快要落山了,這一天,原本是他大喜的日子,可為什麼如此漫長啊?
“那女子可有抓到?”
“禀将軍,她見人就往林子深處躲,其餘人在那處繼續搜尋,此時可能已經尋回她了。”
“好,好...”
到了此刻,周其钺已經半點不想同她追究了,他覺得自己好累,他好想像往常一樣,擁着她安穩地睡一覺。
就算此番她是故意逃跑的,見識到外界的兇險後,也該老實了吧?
他已經想好了,隻要将她帶回去,他要另尋一個吉日,迎她過門。她會開心嗎?
突然間,他想起與她的初見,那時也是現在這般昏暗的天色,他的雲娘受了那麼多苦,傷痕累累、奄奄一息地出現在他面前,一雙眼睛卻仍透着野草一般的堅韌。
是了,這樣堅韌的女子總該有幾分倔強的。他該多聽聽她的聲音,他以後會多聽聽她的聲音的,他們一定會有以後的。
奔走間,周其钺忽然瞧見林間的一個暗影,正慌不擇路地東奔西走,竟是離那團火光越來越近。
“顧雲——”
周其钺放聲大呼,那個身影似有片刻怔愣,但随即頭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雲娘,别跑!是我,随我回去——”
終于,他離她近了些,甚至能看清她淩亂的發絲和布滿髒污的衣袍,周其钺内心升起了無盡的希望。
但他随即意識到了不對勁,“停下!别再往前了!”
顧雲此時已無路可退,往前,被周其钺的人團團圍住,往後,是熊熊燃燒的火焰。
她神色凄怆,滿目悲涼,身後的血紅的火照得她整個人像在發光,光亮穿透衣袍,卻又顯露出内裡瘦小的人兒來。
走投無路的她一邊戒備着身前的衆人,一邊緩緩往後退,“...為什麼?”
她的聲音嘶啞,整個人似已被火焰烤幹,額上胸前盡是潮濕的汗水。
“你為什麼就是不放過我!”
周其钺瞧她神色崩潰,心裡暗道不妙,緩了緩聲音同她說道:“雲娘,我沒有不放過你,我知道過去讓你受了不少委屈,給我個彌補的機會,好嗎...?”
他的聲線溫軟,銳利的鳳目深處藏着說不出的哀求,“雲娘,随我回去吧。”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低聲下氣,神色似有松動,可随即卻發出低低的笑來。
天色已昏暗,今夜無星亦無月,隻有眼前的滔天大火,映照出不合時宜的光亮。
顧雲笑裡有嘲諷,有絕望,慢慢地在林間散開,仿若走投無路的母獸最後的悲鳴。
“...彌補?哈哈哈哈,可我在這世間已沒有一點挂念了!爹娘死了、阿弟也死了,我早已沒有親人了!就連肚子裡血脈相連的孩子也被你害死了!”
“跟你回去?繼續被你關在後院裡做一輩子見不得人的禁脔嗎!”
她的神色逐漸癫狂,語調也愈發高昂,“言杞不能見!楊老不能見!我隻能低聲下氣地讨好你!祈求你滿足我一點點可憐的要求!”
“周其钺!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我顧雲,這輩子都不可能向你屈服!”
從來沒有人這麼指着他的鼻子罵,周其钺此時卻沒有惱怒,隻覺得心裡像是破了個洞,寒風裹着暴雪一陣一陣往裡吹,讓他麻木的心開始抽疼,幾近窒息...
他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他不該向她隐瞞家人的消息...不該不顧她的身體亂發脾氣...也不該自以為是地将她綁在身邊...
可為什麼,她就是看不到他的一片真心呢?
雖然早有察覺,可他一直不願承認,是他貪戀她身上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是他離不開她,才妄圖将她留在身邊。
在發現她逃跑的那一刻,他惱怒于自己的真心被踐踏,方才驚覺,真心?原來他早已對她掏出了一片真心...
可是為什麼,他的愛讓她如此痛苦?他從來沒有想過,她在他身邊竟如此痛苦!
周其钺面容苦澀,艱難地開口:“...這些話你為何今日才同我說?我們以後重新開始,你想要什麼我都會聽,好嗎?你現在先冷靜一下,别再後退了!”
可顧雲面色帶嘲,聽他開口卻加快了後退的速度,離那滔天火光越來越近,直至岩壁邊緣。
周其钺心髒都要蹦出來了,“随我回去!我不準你死!你的家人沒死!你難道要就這樣去死嗎?!”
就算她的家人抛棄了她又怎樣!他有的是辦法讓他們為她扮演家庭和睦!
見她站定,似有猶豫,周其钺緩了聲音,“我帶你去尋,好嗎...?”
聞言,顧雲唇邊嘲弄的弧度卻拉得更大,終于肯向她坦白謊言了?可惜,太晚了...這次她絕不依賴任何人!
顧雲瞧着周其钺暗暗向她走近,似是要伺機沖上來,不欲與他再浪費時間。
她的神色逐漸平靜,甚至有些冷,一雙眼睛清淩淩地望向周其钺,仿若滔天火光之中的兩汪清泉。
“你聽着,周其钺,你我從此恩怨兩消,永生不複相見。”
周其钺聞言大感不妙,心髒像瞬間被繃到極緻的弦,果然,下一刻的場景讓他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