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得知恩師的死訊,顧雲心裡升起一股茫然,看向他的眼神驚疑不定,眼眶裡的淚卻一直倔強的沒有落下來。
她不信他。
她的眼神裡充滿了不安與提防。
周其钺卻磊落一笑,“顧侍郎乃朝廷命官,辱罵堂官者,施耐刑,毆打官員者,或杖責或流放。”
“你看我是想失去眉毛,還是在戰場上沒挨夠打呢?”
見她眼裡戒備稍散,周其钺軟了聲音,“走吧,我有些話想對你單獨說。”
顧雲不接茬,“在哪?”
他溫聲回答:“我的府裡。”
顧雲忍不住深呼吸,“可否勞煩您送到昇平坊顧宅去?”
“可以。”
她正準備出言道謝,卻聽到他慢吞吞的後半句:“條件是随我一叙。”
她不死心,“其實不勞您送,下官自己派人去取就成了。”
“可以。”
半天沒等到下文,顧雲不确定地擡頭,卻撞進一雙笑意盈盈的眼睛,答案正清清楚楚寫在裡面。
這人為何還是這麼欠!真想把影老闆拉來幫她打嘴仗!
顧雲明白了他的意思,隻好皮笑肉不笑地從嘴裡擠出一句,“好...”
她可不想下次以别的方式被迫與他一叙。既然他如此執着,那有些話不如說開了好。
顧雲随他去往他的住處,隻見府上下人進進出出,正忙碌着安置主人帶回來的物件。
許久不見的甯風甯澤也在堂前,二人與她客氣地打了個招呼。
周其钺一直将她引到正堂才停下腳步,遣散掃灑的下人,徑直往博古架隔出的内間走去。
見她沒再跟上來,周其钺也隻是笑笑,搬起一個箱子就往外走。
“當初納妾之事定得匆忙,你又想從楊老的小院裡出儀,他老人家緊趕慢趕才做好這口箱子。”
意料之中地,她寒了臉色,卻又濕了眼眶。
他繼續說道:“他知你是真心熱愛木工機巧之術,便把平日裡收藏的典籍都整理了出來,應是都收進了這口箱子裡。也許還有些别的,你回去自行查看吧。”
顧雲緩步上前,輕輕撫摸這口木箱,打開來看,滿滿當當都是古籍與模型。
是師父的東西沒錯。
兩年過去了,木色變得有些陳舊,箱面卻未見任何劃痕,表面的桐油仍散發着瑩潤細膩的光澤。
她無法想象師父打造這口木箱時懷着什麼樣的心情。他一生無兒無女,到了晚年才第一次以半個長輩的身份将她這個徒弟嫁出去。
他會有不舍嗎?是帶着祝福的嗎?
可惜,她讓他失望了。
顧雲察覺到自己的情緒開始外溢,連忙将自己抽離,抱起木箱就要走。
周其钺在一旁無奈扶額,本想借此機會送她回府,倒是忘了她一直是個怪力女子,裝滿書籍的木箱也說抱就抱。
他快步上前攔下她的腳步,抱下她懷裡的木箱放回原地,“顧侍郎不必心急,不如随我去園子裡走走,就在方才路過的那處。”
顧雲卻仍僵在原地,他方才從她懷裡接走木箱的距離,太近了。
近到呼吸可聞,近到衣袖交疊。她很不适應。
可他面色如常,她若是把這話說出來又顯得很奇怪。
于是她在心裡打定主意,一定要離他再遠一些。
她依言随他走去,方才她留意了他說的那片園子,遠離喧嘩卻視野開闊,來來往往的下人皆能瞧見他們。
既可以保證談話的隐私性,又不避開衆人的視線,是她能接受的地方。
二人在一處水榭停下。
顧雲看向亭外,側對着他,“周将軍有什麼話就快說吧。”她不想久留。
見她這幅巴不得快點離開的樣子,他自嘲地笑了笑。
“雲娘...你怎麼敢的啊,不怕真的死在火場裡嗎?”
果然是要找她算賬來了,顧雲有些不耐煩地輕歎了口氣,“曾經的顧雲的确已經死了。”
周其钺走到她面前,眼中帶了些希冀,似要看穿她冷漠的眼睛,“那你有沒有想過,曾經的周其钺也死在了那場大火裡呢?”
微風漸起,正月裡的天依舊有些冷,冰凍湖面上的寒氣被吹入亭内,顧雲輕輕打了個寒顫。
周其钺注意到她細微的動作,側了側身背對風口。
顧雲沉默良久,“那便祝賀你我各自重啟人生吧。”
她複又看他,眼裡的意思非常清晰,若是他示意這場單方面的“叙舊”結束,她會立刻擡步就走。
周其钺的下颌緊了緊,強顔歡笑道:“既已重啟人生,你不妨重新看看現在的我呢?”
他的身體緊繃,眼裡半是希望半是絕望,像是走在沙漠裡的人忽然看見了一汪清水,既想朝它快速奔去,又怕發現那不過是幻影。
顧雲看着這樣的他,忽然有些感慨。
他何時也會做這樣無望的事了?明知她的答案,卻還是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