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沅猶豫了。
方美人的琴音流暢圓滑,撚撥婉轉,很賞心悅耳,隻是錯了兩個音罷了,似乎無須苛責。
謝長陵見她久久不開口,便有意推波助瀾:“你盯着她看了許久了,可是有意與之一較高下?我允了。”
方美人聞言,撥弦的手停頓了下來,望過來的眼神輕飄飄地往姮沅身上打了個轉,重點落在姮沅的手上。
姮沅的手纖細如蔥白,指甲圓潤泛粉,确實是一雙很适合撫琴的手,但方美人也不觑姮沅,她自幼研習琴藝,技壓一衆美人便罷了,就連教習的善才也向她拜服。
勝一個姮沅,方美人還是很有信心的,她落落大方地起身,道:“還請姐姐賜教。”
怎麼就姐姐了?
姮沅被這稱謂麻了半邊身,她木着臉道:“賜教不敢,隻是方才娘子似乎錯了兩個音。”
方美人自然不會承認,她知曉琴藝是日後争寵立足的根本,便于琴藝上用了十二分的心,求榮華富貴的東西,方美人從不懈怠,琴譜背得滾瓜爛熟,撫琴的手都撫出了記憶。
她不可能錯音的。
姮沅走過去,道:“就是在那處……”她不知怎麼講,便試探地問,“我可以用一下你的琴嗎?”
方美人欣然應允,謝長陵卻詫異地一挑眉。
采桑女會撫琴?
琴通君子之德,乃陽春白雪之雅趣,姮沅這個下裡巴人光是聽過琴曲都能叫謝長陵意外了,可眼下她竟然還會撫琴?
謝長陵微微坐直了身子。
姮沅未戴義甲,原本也隻是想演示一二,于是她隻稍作回憶,便将那段琴音奏了出來。
方美人的琴音如流水擊冰石,姮沅的琴音卻似春風化東雪,卷着落花淙淙向東,帶去黃莺啼叫,鹿鳴呦呦,生機勃勃,豔陽漫天。她卻吝啬,在最勾魂攝魄之際,毫無留戀地收音,仰了頭,認認真真道:“就是這兒。”
方美人啊了聲,還沉浸在她的樂聲中,沒回過神來。
謝長陵眸光微微幽暗:“既未聽明白,再奏。”
姮沅沒多想,複又奏起琴來,此時為了叫方美人聽得真切,她就把音一個個彈了出來,竹筒倒豆子都比她利索。
謝長陵:……
再沒見過這般不解風情的人。
謝長陵雙手環着胸,眼皮微沉,看着姮沅一襲紅裙坐在琴前,風吹裙裳,皺起腰痕,飄起發絲,仿佛也要乘風歸去。
相識至今,姮沅這嘴更蚌殼一樣得嚴,從未透露她擅琴,如今來了兩個美人,反倒叫她有了危機,遮遮掩掩地将這手絕藝獻了出來。
狐朋狗友果真沒說錯,就是要養一群美人,才能叫她們争風吃醋,在妒意裡精進自己,想着法子讨好他們。
謝長陵的唇角微翹。
方美人道:“姐姐拿的是原曲譜吧。”
姮沅這一手叫方美人有了危機,從技巧來說,姮沅不如她,可論動人,方美人難以望其項背。可外行人懂什麼技巧,他們要聽的就是琴音動人之處,沒看方才謝長陵都一改懶散,終于肯将注意力落到古琴上了?
方美人隻能趕緊解釋:“霁月公子善琴,也精于譜琴,可他恃才傲物,有個怪癖,說琴曲外流,就算是高山流水之曲,也難免會被拿去附庸風雅,媚上争寵,這是壞了曲意。因此他譜的琴曲總是有意錯上幾個音,以全樂境。”
霁月公子。
多麼熟悉的名字。
被迫來鎖春園前,姮沅還倚靠在熏籠上思念他,在心底為他向神佛上蒼祈求。
方美人見姮沅微微呆滞的模樣,笑了一下道:“不愧是霁月公子,稍改兩個看似不起眼的音,便似拿掉了琴曲的魂魄,樂境大改。姐姐若不嫌棄,可否将這首曲子教給我?也不知姐姐是如何拿到這完整的曲譜,除此之外可還有其他曲譜了,能否也教教我?”
方美人也是個會鑽研的,看出姮沅與霁月公子關系匪淺,便要想法子跟她拿曲譜。
姮沅道:“這些曲子都是他手把手教我的,但他從未與我說過這些,我不知他有這個習慣,即是他的意願,那些曲譜我不好教給你。”
她起身,剛要說聲打擾了,就聽謝長陵冷冷道:“一個破琴譜值得你藏得那麼好?怎麼,怕教了别人,别人就要把你比下去了?”
姮沅瞪大了眼,她是真懷疑方才謝長陵走了神,沒聽她們二人的對話,否則無論怎樣都得不出這個結論。
謝長陵見她久久未動,就知道她那犟頭犟腦的脾氣又上來了,沒得煩心,道:“今夜就在這兒,把這曲子教會了。”
姮沅自然不肯:“我不能違背長明的意願。”
謝長陵嗤笑:“怎麼,談給我聽就是媚上争寵,大俗至極,他教給你就是陽春白雪,高山流水了?一個破曲子竟然還分出三六九等了。”
謝長明與姮沅自以為清高,是比翼鳥,是連理枝,是不是?謝長陵偏被他們臉,就是要射殺比翼鳥,燃了連理枝。
他胸口内滾着情緒,忙忙碌碌的,也不知該計較謝長明那改音卻教會姮沅全曲的習慣,還是姮沅這個采桑女不僅學會記牢了謝長明的曲子,還将這些東西瞞得密不透風。
若非方美人彈錯了音,她又不知謝長明改音的規矩,謝長陵看她還能沒心沒肺地在結蘿院睡大覺呢。
謝長陵來了脾氣:“今晚不教會,你也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