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姐姐,我又該怎麼笃定,笃定她真切地喜歡我,能夠舍棄鎮北王府的名譽,贖一個青樓花魁的身?她比他們更尊貴,因而更危險。”
“十六歲,甚至尚未婚娶,又怎會把名聲壓在一個風塵女子身上?”
“未來的鎮北王,她分明能婚娶名門貴族之女,又怎會看上我這等殘花敗柳之身?”
“所以我起初在期待,我期待她隻是一個家境良好的出身,這樣的話,我就有理由勸說我自己,我可以去相信她,她或許是單純的喜歡我,”
“你知道,那些達官貴人,那些混賬,恨不得現在就把我撕碎,徹底........”
柳如煙失聲,但她沒有哭,她隻是倔強地想,倔強的想起自己的心路,
她是看到她手腕上橫亘的疤,看到她親口說自己姓陸,看到她和她同樣濕漉漉的眼睛,她努力去牢記的記憶被勾起,她才托付出一點點信任,正因為她和她那麼相似,她才會向她傾注她的感情,
“紅袖姐姐,你說,她莫不是,莫不是想要來驗我的貨?”
“看看十日之後被競拍的我,是否為處子,守宮砂尚在否,容貌姿色可否值那個價錢?”
“到頭來,尊貴的王侯将相和他人執绔子弟一同觥籌交錯地炫耀,炫耀她是如何獲取花魁的信任,再将真心丢棄在地,将看到她缥缈希望破滅的絕望視若蜜糖,炫耀最後即使被她怨恨,也還是如願以償地占有了她,更是得到了她的初夜?”
記憶碎片尖銳地紮進胸腔——
初見時,她笨拙地翻牆頭,卻摔倒在地,銜了一嘴雪粒子的滑稽;她未曾注意到她的姿色,隻是一味問着她足上的傷勢如何的緊張;她給她排隊松開的饴糖,擔心送出去後就無法再尋理由去見她,糖蜜在她心裡甜到發出的澀苦;她觸碰到她的指尖,止不住說的對不起,從脖頸上升到耳尖的酒紅的羞澀;她像小狗一樣地搖尾巴,向她讨好道,乞求道,許願道,希望她能珍愛她自己,不要再讓自己受傷,痛苦,難堪,濕漉漉,像雨天裡被遺棄的小狗崽的眼神和溢出的感情,溫柔得讓她險些忘了自己是誰。
好險啊。
差點就上了她的套。
柳如煙再一次感到了迷茫。
她試圖想探究她自己的想法,卻無法走通。
世人皆渴求她曼妙的身子,可又有誰能窺探到——
她千瘡百孔的心。
“你若真有心,為何不說真名?為何不直言身份?"是怕我知道後……不肯陪你玩這場風月遊戲嗎?"
“我想去相信你,可若這一切都是戲呢?”
蕭瑾與那些纨绔是否并無不同,隻是手段更高明些?就如同她且說的那般,先騙取她的信任,再在十日後的競拍中一擲千金,最後将她當作戰利品炫耀?
"柳如煙,你還在期待什麼?"
“柳如煙!”紅袖緊握住她的手,打破她癡狂的指責,
"若她真與那些人一樣,又何必費這番心思?"
紅袖的聲音大得像房間裡進了一頭牛,卻像一盞明燈,忽然撥開了她眼前的陰翳,
柳如煙擡眸,眼底還凝着未散的冷意,可紅袖卻不肯退,反而更緊地握住她冰涼的手指。
"那就如你所說,她翻牆摔進雪裡時,可曾朝你擺過世子的架子?她心疼你足上的傷勢時,可像是裝模作樣?她怕你疼給你送來的甜吃頭,你又怎知她是在騙你真心?"紅袖一字一句,目光灼灼,"亦或者,她若隻是想驗貨,大可以像其他貴人一樣,丢一袋金珠,掀開你的袖子看一眼守宮砂就走——可她有嗎?"
柳如煙指尖微顫。
記憶忽而翻湧——蕭瑾笨拙地捧着饴糖,耳尖通紅;蕭瑾觸碰她時,指尖發抖,連呼吸都放得極輕;蕭瑾說"你要愛惜自己"時,眼裡映着燭火,亮得驚人,眸子裡像盛滿了銀河一般璀璨照耀。
"可她騙我......"柳如煙低聲道,嗓音沙啞,"她說她姓陸。"
"那妹妹呢?"紅袖反問,"妹妹可曾對每一位客人坦言過自己的真名?"
“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
“如煙妹妹,你的真名根本不姓柳。”
柳如煙一怔。
"在這風月場裡,誰不是戴着面具活着?"紅袖歎息,"她隐瞞身份,或許不是輕賤你,而是......"她頓了頓,"怕吓跑你。"
〔怕吓跑你。〕
四個字,像一顆石子,倏地投入她死水般的心湖,泛動久久不散的漣漪。
柳如煙再次想起,蕭瑾每次來時,都隻敢站在離她最遠的角落,在外面受凍也不肯進屋,說是怕玷污她的名譽,想起她遞藥時小心翼翼避開的手指,想起她結結巴巴說"你...你好看的不得了"時,眼裡純粹的欽慕 ,想起她沒次都落荒而逃,偶露出像是盛了一池子星光般的眸子。
——那不是一個玩弄人心的人會有的眼神。
"妹妹,"紅袖輕輕替她攏好散開的衣襟,"你說風塵女子不配動心,可若連你自己都不信這世上還有人肯真心待你,那才是真的......"她沒說完,可柳如煙懂了。
那才是真的萬劫不複。
“你看,我不就有了青絮嗎?等到我攢夠了錢,我就給我和青絮贖身,我們可是要成親的。”
紅袖的話如同一柄恰巧合适的鑰匙,忽然撬開了她緊鎖的心門。
是啊,若蕭瑾真與那些權貴一樣,何必費這些心思?何必在雪夜翻牆隻為看她一眼?何必聽到她會珍愛自己的喜歡承諾就紅了眼眶?
——她到底在怕什麼?
怕自己又一次錯信,還是怕……
——這一次,會是真的?
"姐姐說得對......"她低語,聲音裡終于透出一絲清明,"若她真與那些人一樣,何必費這些周折?"
紅袖見她神色松動,眼睛一亮,手指簪入她的發間,開心道:"妹妹想通了?"
她站起身,裙裾如水般漾開,走到窗前推開雕花木窗。夜風拂面,帶着初雪的清冽,讓她混沌的思緒徹底清醒。
“我要讓她親自告訴我。”
——蕭瑾若真有心,就不該再隐瞞。
她轉身,從妝奁最底層拿出昨夜蕭瑾送的桂花饴糖,輕輕揭開外層薄薄的糯米紙,饴糖在室溫下融化,在她的指尖粘連拉絲,眼底浮起一抹堅定。
"今晚她若再來......"柳如煙擡眸,眸光如星,"我便要她卸下所有僞裝。"
紅袖掩唇一笑,樂呵呵的:"妹妹打算如何試探?"
她狐狸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柳如煙看,如煙妹妹仍然眉眼如畫,可這一次,她看出來,妹妹的眼神不再脆弱,而是帶着一種近乎執拗的決然。
"很簡單。"柳如煙從妝奁中取出一支金簪,在燭光下緩緩轉動,"要麼,我裝作情不自禁向她吐露心意..."簪尖在燭焰上掠過,映得她眉眼如畫,越發的攝人心魄,
"看她如何應對。"
"要麼——"她忽然将簪子斜斜插入雲鬓,眼波流轉間盡是風情,"我故意說些傷情的話,逼得她心疼,不得不表露自己的真心。"她指尖輕點唇瓣,"比如...就說我八日後要被拍賣初夜了。"
紅袖咋舌,倒吸一口氣:"這、這也太..."
“太狠了?"柳如煙輕笑,眼中卻閃過一絲黯然,"可她若連這點真心都不敢認,又憑什麼說喜歡我?"她忽然起身,裙裾如水般流瀉而下,
"我要的不是藏在'陸公子'面具後的溫柔,而是她蕭瑾——堂堂鎮北王世子,敢不敢當着我的面說一句'我要你'。"
窗外傳來更鼓聲,太陽已見餘光,柳如煙将衣領微微扯開,露出鎖骨下那點朱砂。
"今晚..."她輕輕撫過守宮砂,眼神堅定,"我要麼得到一個真心實意的蕭瑾,要麼——"她勾起唇角,笑意卻不達眼底,"徹底斷了這荒唐念想。"
撫過守宮砂的瞬間,她不禁自嘲。
——她曾以為這是她最值錢的籌碼,可現在,她卻隻想用它賭一個答案。
她摸過手腕上數道淡淡的、呈現橫線形的疤痕,眼神不自覺柔軟下來。
〔若你真如初見時那般赤誠,那我坦誠相待;若你退縮......,
那權當真心錯付,從此兩清。〕
我們各自去另尋他路。
〔蕭瑾,〕
——若你真是世子,那就堂堂正正地站在我面前。
——若你對我有半分真心,那就别再躲藏。
〔蕭瑾,〕
——你不是總說心疼我嗎?
——那今晚,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親口承認你的身份。
——我要你,再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