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這天是周四。
早晨鬧鐘響後,蘇煜仍舊發了會兒呆,夜裡他又一次夢見給茂茂做手術,剖開腹,裡頭卻空空如也……
蘇煜慢慢醒過神,用冷水洗漱過,沉着臉推開門。
正是深秋,天氣卻意外晴朗。門外是一片瓦藍的天空,遠處路旁的景觀樹和前院的灌木叢蕭疏安靜,地上鋪了一層落葉,腳踩上去沙沙作響。
蘇煜面無表情,一路踩着落葉出了院門,沒過一會兒他又面無表情折回來,拉起院子一角的水管,打開水龍頭,面無表情呲了陣水。
盡職盡責并公平地照顧到了花園每個角落,蘇煜才面無表情去上班,按日程表,今天他要替陸回舟出半天門診。
他對這時候的藥不夠熟悉,看得慢而審慎,幸好陸回舟的号是專家号,一上午隻有20個,蘇煜看到最後倆号,時間正好到了中午。
倒數第二個号進來的是一家子,一對年輕男女,男人跛腳,女人很胖,目光呆滞,智力明顯有些問題,還有一老一少,聽稱呼,老的是女人的婆婆,小女孩是那對男女的孩子。
“誰不舒服?”蘇煜問着,自然看向有智力障礙的女人——她很胖,臉卻沒有血色,口中還不時哼哼。
蘇煜視線落在她臉上。
女人臉上有不少淡紅色的斑點,左臉還有一塊硬結。
“是我這兒媳婦,她尿血。”女人的婆婆一邊把女人按在椅子上,一邊代答。
“可能還有哪裡疼,她老打自己的腰。”牽孩子站在後頭的跛腳男人補充,還遞了個袋子過來,“這是上禮拜在别的醫院拍的CT,醫生推薦找您。”
蘇煜接過片子,對光仔細讀。
左腎有個巨大腫塊,怕不隻是腫瘤,還合并有出血。
除了這個,肝髒和右腎多處有病竈。
“她有沒有癫痫史?”放下片子,蘇煜問。
“有,她爹媽說小時候常抽,現在少了。”婆婆答,答得很快,看起來是被問過。
“外院跟你們說過她這個病沒有?”
“說過,說是什麼硬化病。”
“結節性硬化病。”蘇煜說着,看向男人拉在手上的小女孩,面色微沉,女孩兒口鼻部位,也有些紅斑。
“對,就是這個名兒,”那位婆婆說,“醫生,那她這瘤子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不做手術能行嗎?做手術會不會影響她肚子裡的孩子?”
“孩子?”蘇煜看向她。
男人又遞上兩張婦産科的檢查單。
蘇煜臉色更沉,目光淩厲看向男人:“這病是遺傳的,你們不知道?”
“知道,那也得試試啊。”婆婆搶着說。
“拿什麼試,拿人命?”蘇煜看向她。
“你這人怎麼說話的?”婆婆豎起稀疏雜亂的眉毛來,“你以為我們樂意呢?懷上了不生那不是害命!”
“生了不負責,才是害命。”蘇煜控制着自己,無視她的唾沫星子和指向自己鼻尖的手,拿了筆,邊在病曆本上寫字邊說,“月份還小,你們到婦産科開藥,她現在的情況,承受不了懷孕。”
他說着,看向男人:“你女兒要做個檢查,先查血——”
“查什麼?我孫女好好的!”那婆婆高聲打斷他。
“查一下以防萬一。”孩子面部皮疹已經讓蘇煜有不好的預感,但當着小姑娘面,他不想直說,怕吓到她——小姑娘眼神靈動,智力不像母親那樣有問題,恐怕什麼話都聽得懂。
“如果你們怕花冤枉錢,我可以先給她做個查體。”蘇煜說着,準備起身。
這病是基因突變引起的系統性疾病,除了損害皮膚、大腦和腎,也可能累計心肺,他看小姑娘有些氣短、咳嗽,想至少先聽下她呼吸。
不料他才動身,那婆婆“騰”地擋住孫女:“不勞你了!”
她惡狠狠瞪一眼蘇煜,回頭扯兒子站起來,又去拉兒媳婦:“走走走,不在這兒看了,什麼破醫院,沒病也給整有病了,坑人!”
蘇煜額頭青筋跳了跳,但他竭力壓制:“就是查出來有些問題也沒關系,對症用藥,孩子能舒服很多。”
那跛腳男人腳步遲疑了下。
“别聽他胡咧咧!”婆婆卻牽着孫女,推着兒媳,又拽了把兒子,急着要出門。
蘇煜看了眼羞怯不安的小姑娘,用最大限度忍耐着脾氣:“您是她親奶奶!”
“我呸!”婆婆啐了一口,“砰”地合上門。
“啪!”室内傳來什麼東西撞擊碎裂的聲音。
門外等候的20号病人朗書雪本要敲門,又遲疑地放下手,可他剛放下,門被猛地拉開了。
一道人影迎面跟他撞上,朗書雪恍惚了下,那一瞬他沒留意别的,隻留意到一雙眼睛,又痛又怒,仿佛烈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