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難得平靜了些日子,沈聽荷覺得以往每一年都不似今年這般松快,人也不知不覺間生了懶散。
從莊子回來後,她和沈将行走得更近了。
有時候實在換不開身去繡坊,沈将行也會代她去送些東西,去看看孩子們。
日暮時分,沈将行從外面回來。
剛踏進來鶴館,便看到沈聽荷坐在廊下,指揮着青谷替她端茶倒水。
錦毛露着個肚皮,四仰八叉的睡在她身邊。
聽到下人朝他行禮的聲音,沈聽荷回頭,手中還捏着塊沒吃完的糕點。
"堂兄回來啦!"
她語氣輕快,眼睛明亮,坐在原地朝沈将行招手,沒有一點要站起來迎接的意思。
沈将行提着東西走到她邊上,兩人并排坐着。
錦毛聽到他的聲音,掀了掀眼皮,對着他晃了幾下尾巴,就表示已經同他打過招呼了。
一人一貓的懶散樣如出一轍。
沈聽荷有些好笑地揉了揉錦毛軟乎乎的肚子。
又想到自己帶了東西過來,忙把食盒打開,端出一盤荔枝,又端出幾疊精緻小菜。
"今日嶺南送來的荔枝,剛到便被分完了,還好我給你留了些。"
"還有胭脂鵝脯,堂兄在外奔波一天,晚飯吃點這個最好不過。"
她邊說邊往外拿,不一會兒幾個疊子便将面前的小桌擺得滿滿當當。
看着沈聽荷為自己留了許多好東西,又在自己面前邀功似的一件件拿出來。
沈将行不由想起從前在甯州,母親和妹妹也會這般等着他和父親歸家,妹妹總會纏着他,将今日發生的趣事一一說與他聽。
沈将行就這麼看着她,嘴巴喋喋不休,一道道介紹桌上的菜,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他們是真正的兄妹。
"快吃呀,發什麼呆。"
沈聽荷将筷子遞到他面前,沈将行接過,端着碗慢條斯理吃起來。
富貴日子裡,他最先學會的,就是放慢吃飯速度。
"謝謝堂兄替我去繡坊。"
對上沈聽荷一臉谄媚的笑臉,沈将行也忍不住跟着抿唇笑了下。
他随即又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個小包裹。
見是給自己的,沈聽荷從他手中接過,在座位旁的空白位置上鋪展開來。
沈聽荷拿起一個木盒,打開一看,裡面是用風幹的茉莉做的耳環,湊近聞還留着點殘香。
"那是梧娘送你的。"
沈将行在吃飯的間隙中為她解答。
不用他說沈聽荷也知道,她妝匣裡有很多這樣的幹花首飾。
梧娘心中對沈聽荷感激,隔三差五便會給她送些小玩意兒,但花錢的沈聽荷不願意要,她就隻能自己動手做些。
木盒下面是一雙泥做的人偶。
見沈聽荷拿起來,沈将行說:"那是繡坊裡一個孩子給你做的。"
"是不是那個臉上有疤的?"
"嗯。"
沈将行含了嘴飯,低低嗯了聲。
沈聽荷一瞬間便有些失落,她再開口時,聲音同方才明顯不同。
"那孩子...叫豕奴。”
聽到這話,沈将行拿着筷子的手頓了一下。
“他不滿周歲便跟着父親北上逃難。”
“為了養活他,他父親賣身為奴,這名字便是主家給取的。"
沈将行沒出聲,靜靜聽着。
"那主家跋扈了些,時常打罵下人,他五歲那年,親眼看着父親被活活打死。”
“臉上的傷也是撲上去保護父親是受的。
"後來主家嫌他毀了容礙眼,便趕了出來,再後來便被梧娘帶回了繡坊。"
"我們當時都想幫他改名,他非不要。”
“你知道他為什麼拒絕嗎?"
沈聽荷語氣很輕。
"為什麼?"
沈将行晦澀開口。
"他說,父親隻知道他這個名字,若改了名,怕以後父親認不出他。"
話落,兩人都沉默了,每每想起他,沈聽荷心裡總不是滋味。
"要是我能早點......"
"這世上還有很多更慘的人。"
兩人同時開口,沈聽荷詫異望向他。
"京城之外,有的人全家被滅,隻活了他一個。”
“有的人,一生勤勤懇懇,最後卻活活餓死。”
“還有的人,為了一線生機,争搶一口死人肉。"
他一連串說了許多,一句比一句讓沈聽荷震驚。
她從未接觸到過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貴女,從生到死,最煩擾的或許也隻有婚姻大事。
沈将行起初也好奇,為何外面刀山火海,屍橫遍野,為了一口水一口野菜都能争得頭破血流。
可上京城裡,是快馬加鞭送來的新鮮水果,是吃不完的飯食随手便喂了家畜,是紙醉金迷,是夜夜笙歌。
後來他明白了,那些人是不會低頭看他們腳下踩着的是什麼,即使那裡早已血流成河。
沈将行又接着說:"他能活在上京,已經很好了。"
若是不好,他又怎麼冒着風險也要進京呢,沈将行在心裡想。
"況且,他遇到了梧娘和你。"
他停頓了片刻,想了想又繼續說下去。
"你一個人是改變不了什麼的,但你又一個人,救下了那麼多孩子。"
"已經很好了。”
“以後...也會更好的。"
一定會比現在更好的,沈将行想,她一定會比現在做的更好的。
沈聽荷被他一套一套的說辭搞得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該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