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正是開在绛姨染坊對面的包子攤,攤子的老闆姓易,名為藕絲,是個極為和藹的爺爺。
黎攸記得她第一次下旭晟山來這繪鸢城,那時的她把瑩缟羽給她的所有錢都用來給她的族人買衣衫和草藥了,可謂分外饑餓。
那也是個夏日清晨,帶了水汽的晨風拂過,捎來了絲絲的涼意,惹得黎攸一陣顫抖。正當她準備拿出藥草啃上兩口充饑時,一個蒼老但溫柔的聲音叫住了她:“繃帶小姑娘,來來來。”
黎攸初入地表人世,對一切好奇又怯懦,她睜着一隻漆黑的小鹿眼,站得遠遠的,讷讷看着那個站在氤氲着水汽的籠屜後的老者,沒有絲毫挪動腳步過去的意思。
沒成想,那身穿灰色短褂的老者卻是幾步上前,将兩個熱騰騰的肉包塞到了她手中,笑得慈祥且和善,道:“餓了罷,快吃,爺爺瞧着你也是個苦命孩子啊。”
黎攸擡手摸了摸被繃帶綁着的左眼,明白了他所指的,怯怯道了聲謝。
那個肉包溫暖了黎攸。
再後來,黎攸進了這绛姨染坊當幫工,也經常在它對面的肉包爺爺易藕絲那裡買肉包吃。
黎攸伸手接過了肉包,而後又道:“沒有沒有,绛姨沒有為難我。是我昨兒回來晚了,想着不打擾绛姨,這才……”
趁着熱氣,黎攸咬了一口肉包,帶了汁水的醇厚肉香登時在舌尖綻放開來,這味道她十分歡喜。
這時,隻見 “砰”的一聲,染坊的大門打開,自裡面走出了一個墨綠色百疊裙的微胖女子。
她的頭發盡數盤在頭頂,一塊绛紅色的頭巾自後往前包裹住所有的頭發,繞到額前打成了一個結:“好你個包子老兒,绛娘我欺負誰也不會欺負我們黎丫頭,你不知這孩子做事手腳有多利索。我看你老頭怕不是瞅我們黎丫頭手腳麻利,想讓她去做你的幫工吧。”
肉包爺爺就這樣和绛姨你一言我一語地拌起了嘴來。
黎攸則站在一邊,意猶未盡地咀嚼着最後一口肉包,心中滿溢出了幸福。
是的,即使是旁人瞧着粗鄙的市井小民拌嘴,黎攸都覺得無比幸福,她在這裡感受到了真正的生活。
隻有在這裡,她就隻是她,不用背負任何人期望的她。
*
黎攸輕車熟路來到了西邊的柴房,甫一開門,她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到了,隻見小小的柴房裡面遍堆着各色雜物,她之前躺着的幹草,被褥,還有吃飯的小碗全都不見了。
此時,绛姨正抱着一籮筐的茜草從她身後經過,她的紅色頭巾前面的結随着她的動作也一動一動的,她瞥了一眼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的黎攸,道:“去年染坊賺了些錢,我便又建了間幫工廂房,順便添置了些家用物事,東西太多太雜,也不好占據睡人的屋子,你那間柴房便讓我征用做倉庫了。”
黎攸沒聽懂绛姨的話外之音,兀自呆愣在原地,碩大的鬥笠擋住了她無措的表情。
頓了片刻,她道:“那…那我便和這些物事擠擠罷,反正隻要有個遮陽避雨的地方就好,哦不不,隻要有個擋太陽的地方便足以了。”
绛姨有些好笑地瞧着她道:“你這孩子,你又不是東西,住什麼倉庫?”
黎攸更懵了:“啊?”
绛姨“哐”地一下放下手中的籃筐,道:“黎丫頭,你在绛姨染坊做什麼?”
黎攸老實道:“顔料提取。”
绛姨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往大了說。”
黎攸繼續猜測:“小…小工?”
绛姨點了頭,而後指着院子另一頭的嶄新的小廂房道:“那我方才說我新建了什麼屋子。”
黎攸老實道:“幫工廂房。”
話音剛落,黎攸終于反應了過來:“所以,所以,以後我便住在那廂房中了?”
绛姨彎腰将籃筐拾起,踱步走了,邊走還邊笑着念叨:“這個傻孩子……”
由于做着染布和成衣的營生,城中各個階層的十四五歲女子绛姨也算是見過了不少。像黎攸這般清澈,不通人情世故,話必須直來直去說的,還是占據極少數的。
其實黎攸也并非不懂,她隻是總有種不配得感。
巨大的喜悅占據了黎攸的大腦,隻見她一蹦三尺高,帶着小白便飛奔到了那處廂房。她在門口站定了片刻,那樣子似乎在做着什麼心裡建設。
末了,她俯下身子,小白順着她的大腿一路爬上了她的肩頭,白色的貓兒就像一隻貓頭鷹一樣在黎攸的肩上昂首站着。
而黎攸則是半驅着雙腿,兩手按在廂房門沿上,口中默數着“一,二…”
“三”字音落,大門打開,黎攸興奮叫道:“小白,到家咯!”
小的時候,黎攸的父親黎火熏還不是城主,地下城狹窄擁擠,她都是和父親住在那狹窄石屋。
從前她在绛姨染坊雖然也有自己的屋子,但那隻不過是一間僅有草席的柴房。到了今日,黎攸才算是在人世間有了一間隻屬于自己的,帶床的屋子,所以她才這般像小孩子一樣興奮地過了頭。
黎攸在廂房中左瞧瞧右看看,分明隻是一間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屋子,甚至床榻和書桌都是绛姨曾經用剩下的,磨損劃痕明顯,但黎攸帶着小白卻将這裡逛出了宮殿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