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火熏篇》
黎火熏一直覺得,觀察、思考、好奇和勇氣都很重要。
地下城的人們都在黃泥壇裡解手,而有些有權有錢的人不樂意這等穢物置于家中。
這算是他觀察到的情況。
能夠想到專門收他們解手後的黃泥壇,可以賺取一定的錢财。
這是他思考後的結果。
黃坭壇被他安置在了梧傷族人從來不會踏足的地下城一層,而他因此對地下一層上面的情況産生了興趣。
這是他的好奇心。
按捺不住好奇,跑到人人恐懼的地表,被太陽灼傷手背,但卻發現了隻存在祖宗一輩傳說中的世界,看到了一些肥美的生物軀肢。
這是他的勇氣。
千年前,他的曾曾曾祖父黎陰為避免十日高懸,将人們帶到地下,救了數百人的性命,創造了梧傷地下城,由此被人們當做神明供奉至今。
而千年後,如果他能帶領地下城的人重返地表,讓他們吃到美味的鮮肉,睡寬闊的房屋,那麼他便會是地下城人們心中的又一個神明。
雖然黎火熏并不知道十日高懸的災難是何時結束的,也并不知道這些現在的地表人是何時,又是因何契機得知了十日高懸的結束,并從他們的避難所出來的。
他隻想知道,為什麼這些地表人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太陽底下活動,而他們梧傷人卻不可以。
這個問題得不到解決的話,他如何真正帶領地下城的人走到地表上去生活?他又如何成為地下城人們心中真正的神明?
那幾日,他一直被這個問題所困擾着,直到他在繪鸢墳場看到了辰砂。
她是來自地表,肯定不懼太陽。
但通過控制她讓自己成為神明,這件事的操作難度太大了。
該怎麼辦呢?
于是——
一個流淌着地表人和他血液的孩子就這麼誕生了。
*
《辰砂篇》
沿着石階一直往下,就會來到梧傷地下城的十八層。
這裡有着一副碩大的壁畫,其上繪着十日高懸的傳說,壁畫前面是一座雄偉的石雕,雕得是梧傷地下城的東罔神,黎陰。
而就在那石壁的背後,隔了數尺石牆的幽暗空間中,正靠着一個瘦弱髒污的女子。
辰砂每動上一下,她脖頸處那鏽迹斑斑的鐵鍊便會顫動一下,發出嘩啦嘩啦的響動。
而她脖頸處新傷累着舊傷,早已皮肉翻飛,鮮血淋漓。
“嘩啦,嘩啦——”
黑暗,永無止境的黑暗。
“嘩啦,嘩啦——”
腐臭,盈了滿室的腐臭。
“嘩啦,嘩啦——”
陰氣,濃黑噬人的陰氣。
她被關在了梧傷地下城的最底層,整日與黑暗、腐臭以及陰氣為伴。
卻獨獨少了怨氣,因為她現在的怨氣可能早已遠勝這梧傷地下城的全部了……
她從沒想過自己這一生會失算到這個地步。
“嗤啦嗤啦嗤啦——”
她枯瘦的手上攥着一根石條,她把它按在地上不斷摩擦着。
那是她從背後的石壁上撞下來,藏起來的。
一開始的時候,它還隻是一塊不規則的長條石頭,可經過她夜以繼日地打磨,它的頂端已然有了尖角。
成了。
它從一塊石頭,變成了她自由的希望。
辰砂死水般的眸子終于注入了一絲光亮。
她高舉起這石匕,狠刺向了自己高隆的腹部,霎時間鮮血飛濺,徹骨的疼痛叫她直接昏了過去。
辰砂是被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喚醒的,滿室俱是濃郁的血腥氣,可睜眼又看到一片黑暗之時,她的心狠狠一沉。
她竟然沒有死,怎麼沒有死!!
不行,不行,她得走,她得走,她得走!
她不能在這,她死都不能在這,她不可以!!
逃離是女子一生血與淚的史詩。
她發瘋般地摸索着四周,想要找到那根尖石條,可最終卻摸到了一個濕糊糊軟乎乎的東西。
“哇啊啊啊啊啊——”
辰砂這下才從自己的世界中回過神來,她将那東西攬在了懷中,低了頭。
可目之所見的仍是一片漆黑。
但根據觸感,她能夠判斷。
這是——她的孩子?
辰砂狠狠一怔,像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她怔愣在了原地,看着那片會動的漆黑。
這孩子的手腳都很有力,在她的懷中不斷蹬踢着,哭聲也格外響亮。
這是……生命。
這是她誕下的生命,是她的小姑娘。
漫天的思緒就像是一縷風,穿過狹窄石室的縫隙,拂過十八層的階梯,直直飄向了不遠處的旭晟山,飄到了幾年前。
“辰砂,你可有想過你日後的打算?”
銀白的月光照在了旭晟山的破廟頂上,碎在了廟前兩個女子的衣擺之上。
辰砂的頭高昂着,舉着酒壺在瑩缟羽的酒壺上一撞:“自然是遊遍這世間山川河流啦。”
瑩缟羽咽下一口酒,道:“你,可以成婚的念頭?”
辰砂看向山下,一雙鹿眼閃着希望的光,她抿了抿唇,露出了半邊淺淡梨渦:“沒有想過,這世間我都還沒有走遍,幹嘛要将自己綁在某處。”
瑩缟羽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若你的那個ta也肯跟你一起流浪呢?”
辰砂長長“嗯”了一聲:“等那人出現了再說倒也不遲。”
末了,她又揚唇笑道:“不過呢,比起男人,我倒更想有個自己的小朋友。”
瑩缟羽一怔,而後低頭無奈道:“你自己,哪裡來的孩子?”
似是沒看到瑩缟羽的無奈,辰砂自顧自地暢想了起來:“嗯——最好呢,是女孩子。”
她仰頭,一口辛辣入喉,而後眯起了眼:“我這一生啊,最讨厭被縛在某處了,所以我希望我的小姑娘也一樣,不被任何條條框框所束。”
“我不會教她太多的道理,而是會帶她一起看遍世間山川流岚,碧波翠峰。”
“她不需要成為一個厲害的救世修者,或被人仰望的角色,那樣的成功太片面了,我隻希望她能行這萬裡路,了解這世界的廣大,或許她長大以後會不喜歡這樣的生活,那我便會放她離開。”
“但她從前的路也不會是白走的,我就是想讓她在這個過程中,知道到什麼是現實的殘酷,但在明白了這樣的事實後還會依然愛這個世界,找到并依舊堅持着她自己喜歡的事情,寂寂無名也好,不被看好也罷。”
“能夠不被束縛,做她喜歡的事情,那才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可能貧窮,但卻富有。”
思緒到此戛然而止。
狼狽不堪的半身辰砂低頭“看”向那個沉甸甸生命,手抖地不成樣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是,這是她的小姑娘。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娘自作主張。”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娘不該如此自私地奪走你的生命,你才來這世間不過一日啊,不過一日。”
“但娘不知将你帶來此處是好還是壞,娘不知給了你生命是對還是錯,娘真的不知道啊啊啊啊!”
“娘分明大言不慚地說,說想為你鋪好所有的路,讓你選自己歡喜的,不被任何事情,任何東西所所束縛,可現在,可現在,可現在……”
可現在的娘也沒有自由啊。
這世上最熾熱的愛便是心疼,最深沉心疼便是總覺虧欠。
辰砂也隻是一個修士,她不懂□□死亡後人的魂魄究竟會歸于何處,她也會怕,她怕她自私奪走小姑娘的生命後,會白白浪費了她來這世間走一遭的機會。
但她還怕啊,她怕她的小姑娘會變成那惡臭梧傷男人的工具,為他所用。
梧傷人非人,他們是一群鬼。
雖然她不想承認,但她的小姑娘有一半定然是鬼,她的身份,那該死的男人想讓她做的事,定然會讓她吃上不少的苦頭。
她當真心疼。
所以,到底帶她來到這世界,是好還是壞啊!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了,這世間的事并非那般簡單就能夠說清的。
許是生産環境太差,辰砂的營養不夠,她的小姑娘瘦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