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許是感知到了母親劇烈的情感波動，這小家夥在她的懷中嚎哭不止。
辰砂已然分不清，這孩子身上的到底是血，還是她落下的淚。
罷了，罷了。
人死後靈魂不知飄去何處，但隻要是活着，就還能有一絲希望。
她一手将小姑娘緊緊攏在了胸前，另一隻手終是摸到了那根尖石條。
她又将其高高揚起，不過這次對準的，不是她的腹部，而是她的丹田。
室中的腥甜氣又增了數倍，辰砂近半的身子都被浸在了血中。
一顆金丹飄浮在了空中，她将小姑娘小心放在了地上，用盡所有力量一劈，那金丹登時裂做兩半。
一半變作了一隻自由的金蝶，飛出了這片地獄般的囚籠，飛到了梧傷地下城附近石地與森林的交界處，幻化成了一個金色迷陣，防止人類誤入此處。
她是誤入這裡的第一個人類，同時她也希望自己是最後一個。
另一半則飛融在了自己小姑娘的體内。
對不起啊，是娘無能，讓你在這種污穢的地方降生，讓你有了那麼一個牲畜父親，對不起啊，真的對不起。
娘唯一能給你的，便隻有這半顆金丹了，希望她能助你過活地安樂順遂一些罷。
但是，娘還是希望你能自由悠然。
從今往後，娘便叫你小悠了可好啊……
用盡了全部力氣的辰砂輕柔地抱起了小姑娘，将她貼在了自己的胸口，她話聲輕柔，但聲音卻越來越低：“小悠不哭了，不哭了啊，娘在呢，娘在呢……”
“娘在這兒呢……”
＊
《瑩缟羽篇》
辰砂失蹤了。
這是瑩缟羽在楓漁鎮捉妖時得到的消息。
她放下了手頭的事情，即刻飛奔回了旭晟山……
*
五年了，辰砂已然失蹤五年了。
瑩缟羽不知去了多少次繪鸢城，都沒有發現一絲一毫關于她的痕迹，她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但她卻在繪鸢城中被辰砂救過的衆多百姓混了個熟。
“辰砂，你看呐，他們都萬分感激你呢，但你去了哪裡啊？”
這一年，瑩缟羽撿了個滿身髒污的癡傻少年，名喚仝淺栗，無他，隻因他也是辰砂救過的人之一。
這個精神有些問題的傻孩子分去了瑩缟羽許多的精力，也算是讓她不再那般被困在過去。
直到有一天，這傻小子眼定定地看着不遠處的一隻祈天燈，眼中閃出不一樣的光。
瑩缟羽從未見過他眼中露出過這樣的光彩：他的癡症可能有救。
于是，瑩缟羽帶着他去了放燈處。
就是那一天，瑩缟羽感應到了辰砂的氣息。
将傻小子放回旭晟山後，瑩缟羽壓抑着心中的狂喜飛向了“辰砂”。
但等她看到了一個大緻的輪廓時，失望之色自她眸中溢出。
那不是辰砂。
再湊近些，瑩缟羽愣住了。
那雖然不是辰砂，但卻是丹青，是辰砂從不離身的佩劍！
瑩缟羽的希望再次燃起。
這時候，黎火熏自地下爬了出來……
黎火熏笑着和她講了許多話，瑩缟羽卻是哭了。
她哭着哭着便神色可怕地提劍揮了過來。
可黎火熏卻拉黎攸擋在了他的身前，瑩缟羽的劍果然在距離黎攸心口還有半寸的時候停下了。
那時的黎攸不知為何，打心裡覺得這個叫瑩缟羽的女子并非壞人。
所以，即使她被劍指着，依舊抿了抿唇，對瑩缟羽露出了一個僵硬的微笑。
瑩缟羽愕然，長劍脫手墜地，铮鳴不止，黎攸手中的丹青也随之一起，合唱出了一首悲鳴曲。
隻有瑩缟羽自己知道，那夜，是黎攸的半邊梨渦救了她。
後來，在和師尊落照商議後，瑩缟羽答應了黎火熏的無理要求。
讓黎攸修行，找到帶領梧傷人走上地表的方法，以此為條件交換辰砂。
*
從那之後，瑩缟羽總是在旭晟山的一處破廟獨自飲酒醉，她的身上盈滿了悲戚，好似下一刻就要碎裂開來。
黎攸見了，萬分心痛。
“師父，您醉了，早些去休息吧！”
黎攸伸手去拿瑩缟羽的酒壺。
此時正值黑夜，黎攸并沒有為自己的那隻眼睛裹上雪白布條，赤紅的顔色一下就被瑩缟羽望進了眼中。
利劍猛然而出，鋒利的劍尖抵在了她的喉嚨之上。
劍尖刺破了皮肉，再進一毫便會割斷她的喉管。
然而，那女孩卻是低頭看向她的手：“師父，師父，你痛嗎？”
方才情緒激動，召出佩劍時瑩缟羽也傷到了自己的手。
瑩缟羽含混着酒音，怒道：“黎攸，你不怕我嗎？”
由于黎攸低頭的動作，劍偏移了幾分，現在換成了劍刃抵在了黎攸的脖頸上。
“你不怕我殺了你嗎？”
瑩缟羽又問了一遍。
黎攸抿了抿唇，露出了半邊梨窩：“師父一向待我很好，我不怕。”
言罷，她任由那劍抵着她的命門，傾身攬住了瑩缟羽。
身着繡百合暗紋的女子先是狠狠一愣，而後埋首在她頸肩，嚎哭得不能自己。
*
自那之後，瑩缟羽便對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很是疼惜，傾注的愛勝過給仝淺栗的數倍。
不止是因為她是辰砂的孩子，還因為她實在是可憐，更是因為瑩缟羽的愧疚。
所有人都在騙她，所有人都要依靠她來實現他們自己的目的，包括黎火熏，落照，也包括瑩缟羽自己。
這小姑娘倒也争氣，分明隻是個半人半鬼，依靠她母親辰砂的半顆内丹才能勉強使用靈力的怪物，卻當真煉出了遮蔽陽氣的法器。
這法器一旦煉出，那麼離終局便越來越近了，距見到辰砂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可瑩缟羽卻是高興不起來，她現在最擔心的就是黎攸。
小姑娘對她的族人肯定還是有感情的，若是她得知了她自己是滅族的推手，得知她父親囚禁傷害她母親隻為做梧傷神明，得知她母親根本沒有成仙，得知所有人都在利用她，她要怎麼辦，她要怎麼活？
瑩缟羽不忍看到這樣的局面。
于是她便拜托了掌門師尊的女兒落黛紫。
她讓落黛紫将自己的這兩個徒弟關起來，關在很遠的楓漁，直到一切結束。
可天總是不遂人願……
*
“阿攸，對不起，再見了……”
被梧傷鬼撲倒後，瑩缟羽并沒有反抗，辰砂死了，她也沒了生的念頭。
瑩缟羽收養了仝淺栗和黎攸，收他們為徒，傾囊相授，照顧他們，事無巨細，世人總說她無私。
但她卻對自己清楚得很，她其實是自私的。
她的所有行動準則都是辰砂，世人信命信運信神，而她，卻是個堅定的辰砂主義者，為了将辰砂從那個污穢惡臭之地帶出，她利用了許多人。
瑩缟羽看向不遠處滿目怒容的雞窩頭少年鹿鴉青，就是其中之一。
鹿鴉青治好仝淺栗那日，她得知了關于他的事。
他一生都在為了得到父母的認可而努力，她答應将他“救了神明之子的話原封不動”告訴給他的父母，可她卻食言了。
不僅如此，她還問他要了梧傷地下城的布局圖，導緻地下十八層全部被炸，他恨自己也是應該的……
在墜入黑暗的最後一瞬，她偏頭看到了黎火熏。
那個體格壯實的男人已然死了個透，他的面上最後還挂着那瘋癫的怪笑表情。
她早就想将他碎屍萬段了，現在一種失控的梧傷鬼幫她完成了這個心願，他們啃食着這位城主的身體，以緻他面目全非。
不，不，這樣的懲罰對他來說還不夠。
等着吧，即使是到了陰曹地府，她瑩缟羽也會追到那裡将他閹割淩遲了的，别低估了一個唯辰砂主義者的執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