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曲緩下來,比起前面的篇章顯得單調一些。考慮到前頭那轟人耳朵的宏大,這會兒算是給了觀衆和選手本人喘一口氣的時間。
憤怒即可為雷霆般的憤怒,也能使隐忍之間菩薩怒目的注視。
尹宓從裁判席前劃過,雙手從下向上依次展開。
手臂不緊貼身體,在視覺上擴展了人體的面積,看起來更有攻擊性。
凡人渺小不可扭轉神明帶走神才的決斷,但凡人有哭泣的權利。
我努力了,我真心對待了自己的職業生涯。
你們沒有資格評判我。
至高之神也不必與我審判,我心裡有自己的答案。
比莫紮特溫柔的曲調緩緩變平靜,哀鐘緩緩在彌撒聲中響起。
尹宓面朝觀衆席大一字向内傾,對着大家展示出一個溫和的笑臉。
同樣是《人要如何逃離自己的影子》這首歌,顧貝曼選擇了1999年的結束曲。尹宓選擇了複排版的中場版。
那時候的莫紮特多輕快,他高昂地唱着自己,将要擺脫一切世俗的庸碌,去往真正美妙的愛之夢鄉。
他不知道接下來的生活會遇到什麼樣的痛苦與折磨。
她已經走過生活的痛苦和折磨。
所以她才能回答一句一句的逼問。
尹宓的服裝與當年顧貝曼的設計幾乎都是反色,隻保留下來在裙擺之下與背面的火紅。
因而尹宓旋轉的時候并不像蠟燭。暗色調的裙子裡突然出現大面積的紅色,像黑暗中閃爍的火光。手臂與身體上蔓延的紅線被動作姿态遮擋,斷斷續續騰空在黑暗中,是火焰向上燃燒時迸發的火星。
尹宓捂住雙耳,身體大幅度繞了一個圈。
她的步伐用了很多雙足,看上去整體性不好,但配上節奏分明又快的樂曲,又恰到好處地體現了人的掙紮。
冰面的步伐在逼問中變得細碎,看上去淩亂無序,但内行人都能看出腳下步法的複雜程度,并為此心驚。
尹宓可從來不是個以步伐見長的選手。
這一賽季的節目裡都能看出她下了苦功的痕迹,還有就是非常貼合她的編排。
滑行不好就拆碎節奏,分成不同的情緒表演一個變臉。
看上去斷斷續續的,那是切合音樂。
觀衆們仿佛能夠看到一個大聲狂笑的年輕人。她意識到了某種危機,卻因為年輕而疏忽。直到她真實地感知陰影覆蓋,淹沒她的雙腳漫上她腰肢,然後捂住她的口鼻。
步伐結束于一個小跳,尹宓用力向前張開四肢,短暫的從沒頂的陰影裡逃出。
接下來是聯合旋轉。
尹宓的表情由跳出的輕快轉為平靜,比她之前聽見彌撒受到安魂時還要平靜得多。
這是溫柔的送葬者,即便仍有掙紮不甘,她也是平靜的。她看向你,一雙眼裡早已沒有哀痛或慌張。
那是穩定的坦然。
因為她已經意識到——
衆人與莫紮特最後的問答開始了。
“你要如何舍棄一切?/若我屈服于命運。”
“如果你從來安守牢籠/永遠都不能——”
“如何可能逃脫。”**
從蹲下的姿态轉向直立,尹宓合着樂曲起身将捂着耳朵的手放開,而後身體向側後方彎曲去抓住擡起來那條腿上的冰刃。
她的另一隻手按在胸前,正巧是服裝上那朵玫瑰開放的位置。
貝爾曼是一個要求力量、柔韌還有腰好用的旋轉。
尹宓向上用力拉扯自己的腿,疼痛從腰後蹿向膝蓋。她感覺自己快被攔腰折斷。
忍耐,唯有忍耐。
帶着大概是轉夠圈數了的祈禱,尹宓松開手感到腿迅速墜下。她緩下旋轉的慣性,站定在原處胸口盡可能後仰,而後張開雙臂。
歌手高亢的嗓音仍在向上爬升。
尹宓順滑地舉起一隻手,向上向上再向上,直到頂端。她的五指輕柔地張開。
高音戛然而止。
是什麼從她的指尖流走了。
是時光與生命。
莫紮特由此謝幕。
而尹宓本賽季的第一場比賽也由此結束。
觀衆予以她掌聲。
尹宓第一時間沒空回禮,而是彎下腰撐着膝蓋大口喘氣。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上過比賽的強度,多少有些不适應。就算是當打之年的運動員,在自由滑之後都是乏力又疲憊的樣子。
那畢竟是比賽,無論是誰都需要孤注一擲。
尹宓低下頭,看見右腳的冰鞋順着一道深深的折痕彎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