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茨堡的地磚還算平整,不像是有些歐洲老城,地闆上全是碎石,如果不穿厚底的運動鞋,一天下來腳底會被硌出各種形狀。
顧貝曼為自己這一身配了一雙黑色短靴,剛剛好沒過腳踝,走在石闆路上稍微用點力就會敲出聲響。
尹宓跟她身後,看她用腳步在這座沒有變化的城市裡敲出慵懶的曲調。
她的耳朵裡挂着一隻藍牙耳機,另一半在顧貝曼耳朵裡。現在放的正是莫紮特作品集。
C大調第二十一鋼琴協奏曲輕快又浪漫,每一個音符都在短促地起舞。
少少的樂器被無限擴張,隻有天才才能将它們發揮到極緻,甚至創造出樂器本身不該有的效果來。
快活、輕盈、喜悅,莫紮特的作品多留給世人這樣的印象。哪怕是《安魂曲》這一類的宗教音樂,他也盡可能摒棄了古闆,将人的情緒充斥在神的肅穆之中,逐漸脫離古典主義而轉向浪漫主義。
不過尹宓并不太了解這些。她隻是用一雙普通人的耳朵在聆聽。這樣的曲子非常适合十八世紀雄偉的殿堂與衣香鬓影的人群。人們在舞池裡轉着圓圈,一圈又一圈的小圓圈畫出大的圓圈。
最中央的女士有一雙靈巧的腿,她彎腰在人群中蹿動,惹出一陣笑聲,與無數雙邀請她的手。
但在舞會上的歡笑是真的歡笑嗎?
世上所有的東西都遭不住聯想。隻要将目光從曲目上挪到背後的作曲家,一切都好像變得别有深意。
“他沒有讓生活的淚水滴在樂章上。”這是尹宓在查資料時印象最深的一句話。
她們穿過建築下特地開通的走廊,脫離陰暗的環境後一棟黃色的建築跳脫于外。它很豔麗,對于這個灰色、棕色為主,碧綠色點綴于頂端的城市來說。
這種比鵝黃再亮一點的顔色,已經是非常亮眼的存在了。
“糧食大街。”顧貝曼用下巴點了一下那個方向,“莫紮特出生地。”
比起老城幾條能走馬的主幹道,這條著名的糧食大街實在是細小狹窄了一些,也熱鬧了一些。
全世界來到這座城市觀光的人,有一半以上是為了莫紮特,剩下一半為了《音樂之聲》。此處是那些觀光客不可錯過的景點,自然積蓄了許多人流。
顧貝曼自然地伸出手把尹宓拉到身邊,“拉丁語裡有一句格言,memento mori,意為記住你會死去。所以死亡一直都是藝術家們偏好的題材。”
她的發音偏于英語。對于非母語者來說用英文讀字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尹宓舉手,得到顧貝曼首肯後詢問:“可這和拉丁語有什麼關系?死亡難道不是一個天生的題材嗎?藝術家們應該都會願意高談闊論一番吧?”
“好問題。”顧貝曼打了個響指,“首先有一個最根本的問題,藝術是什麼?體育、舞蹈、音樂,我們所知的娛樂都有一個來源——祭祀。歌以娛神,舞以通靈,冠軍最開始是神的人祭。人類早期的生産活動不可避免與自然緊緊相連,而後從自然中誕生了神。”
神是人的權柄,背後映照着人的欲望。
人類喜好美食、美酒、美人,于是神也喜歡美食、美酒、美人。
人類按照自己的模樣捏塑了神,并用于維護自己的階級。
歐洲的文化起源于羅馬與希臘。善于征伐的羅馬人将自己的語言帶到了各地,最後甚至吞并了另一個文化源頭希臘。
從此,歐洲的神明由羅馬人塑造。他們的故事經由羅馬人改寫,變成符合掌權者利益的模式。人們以此歌頌神,強調自己的利益合法性,并塑造了普世的信仰。
強大的凝聚力與統一的文字語言給了科學發展的土壤,欣欣向榮的文明裡産生了許多至今仍有重大影響力的著作。
這種強盛由此影響後世,即便羅馬分崩離析,它所帶來的神權正統的獨一性卻沒有消失。唯一正統的《聖經》由拉丁文寫作。
由是,拉丁文成了神的語言。
教廷一度通過壟斷拉丁文壟斷教育,貧民是不會識讀這些文字的。這種文字脫離的本有的職責,成為王公貴族的象征。
而此時,藝術已經是服務于這些王公貴族的奢侈品了。
因為神不會說話,而王權成為了神在人間的代行。
人們向王權奉上歌舞畫,也是向神奉行虔誠。
“在那個年代,所有的人都是虔誠的信徒。不僅僅因為科學不發達,也因為神在人間的代理需要通過信仰來反證自己的權力。而整片大陸的所有人都是要靠這些神授的王權吃飯的。”她們站在莫紮特手稿前,顧貝曼指着那些複雜的字母,“那時候的音樂家多用意大利語寫作,是受了文藝複興的影響。莫紮特是最早試着用德語寫作的作曲家之一,所以我那時候毫不猶豫用了德語《莫紮特》裡的歌曲。”
尹宓試着想象,一個青年男性伏在桌面上,周遭有很多嘲笑的聲音,認為使用德語的歌劇都是粗鄙之言。
“然後《魔笛》出現了,被後世認為是維也納通俗歌唱劇的巅峰,在劇院大受好評。值得一提的是,《魔笛》也是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年創作的作品。”顧貝曼朝驚愕的尹宓點點頭,“是的,同《安魂曲》是同年的作品。”
某種肅穆的東西從六層小樓裡浮現出來,比命運更沉重,比王冠更閃耀。抛卻曆史為這位神童編織的桃色绯聞與灰色陰謀,在作品裡展現的是多麼偉大高潔的靈魂。
越是痛苦,越是歡笑,越是短暫,越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