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伊始,皇都落了一場大雪。
直至天明時雪仍在下,辰時過三刻,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宮門口,雪霧紛飛間,髹了漆的車輪壓着厚實的白雪,發出輕微的咯吱聲響。
馬車緩緩停穩,幾名宮娥上前撩開車簾,兩側的小侍們仍俯首,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據說這馬車裡坐着一位身子骨不大好的貴人,乃是當朝工部尚書沈榄的小兒子,沈雪楓。
從今日起,沈小公子便要正式入宮給那不受寵的三殿下做伴讀。
這消息前些時日一經傳出,宮内外就像炸開了鍋一般沸騰起來,不出幾日,整個皇都全傳遍了。
他們讨論的重點隻有一個:這沈少爺是不是體弱多病把腦子整壞了,怎麼會自告奮勇主動要做三殿下的伴讀?
三殿下姬焐,一個沒什麼存在感的皇子,連母親姓甚名誰都不知,據傳他生母卑賤早亡,名字也是當朝陛下皺着眉胡亂起的,自小渾渾噩噩地長大,沉默寡言,身無長物,自出生起便是被逐出奪嫡之争的棄子。
可那沈小公子是何許人也?
傳言沈雪楓幼時便天資聰穎,玉雪可愛,他母親是當朝太後的親侄,父親又是當年高居榜首的狀元郎,就連家中長姐都是女中豪傑,一身功夫了得,年紀輕輕便因護主有功封了四品校尉官一職,可謂前途無量。
這樣迥異的兩個人湊到一起,怎麼看怎麼怪異,任誰聽了都覺得邪門。
更邪門的是任旁人如何說,沈小公子的态度都很堅決。
他沈雪楓還偏要做三殿下的伴讀!
彼時,車簾撩開,仆從乖順地跪在地上,垂首等着沈小公子露面。
那車廂的簾子便又掀開一角,就見一身着月白襕衫的少年探出頭來。
但見他唇紅齒白,青絲如瀑,長相精緻可愛,長睫下杏一般的雙目好奇地向外打量了一圈兒,随後便迫不及待地裹着紫檀色的披風從馬車上踏下來。
沈府的女兒活潑好動、武藝高強且眉目英氣,兒子卻是生來體弱多病、男生女相,稍稍累一些都不行。
少年小心翼翼下了馬車,接過來仆從遞給他的傘,眨眨眼笑道:“謝謝你。”
嗓音是少年特有的清亮,且觀他面色紅潤,身材并不過分瘦削,頭次見過沈小少爺的仆從們不約而同心道:瞧上去的确不像個病秧子。
下一秒,沈雪楓便對着撲面而來的冷氣咳嗽起來,沈府跟來的侍從見怪不怪,當即取來止咳露,看着他灌下去才好些。
才下馬車,又上軟轎,太後雖惱侄孫沒順她的意去做大殿下伴讀,卻仍舊心疼他易染病的體質,一路送至崇文館門口。
落轎,沈雪楓便重新撐開傘,背着他的書袋穿過竹園,邊走邊悄悄打量起館内的景緻。
握住傘柄的手收緊,心髒也怦怦跳起來。
如果一會兒見了面,姬焐不喜歡自己這個伴讀怎麼辦?
不過他到底沒有拒絕的權力,一個皇室棄子與一個備受寵愛的重臣之子比起來孰輕孰重,不辨已明。
路上遇到幾位同窗,其中一個少年在學堂門口認出他,有些遲疑地說:“……沈公子,你先别進去。”
沈雪楓驟然停下,抖了抖青傘上的落雪,不解地看着他:“馬上便要上課了,為什麼不能進去?”
那人左顧右盼,悄悄附在他耳畔:“三殿下正在裡面受罰,也不知他如何惹大殿下生氣了,你看廊檐前這哥幾個,都是被轟出來的。”
聞言,沈雪楓立時環顧四周,發現大家确實都沒進屋,不少人對他暗自搖了搖頭,表示裡面情況很嚴峻。
幾個面帶八卦興奮之色的公子哥你一言我一語地講完,沈雪楓大緻對裡面正在發生的事情有了基本了解:他上學第一天就撞上皇子們内部不和。
“要不我還是進去吧,”沈雪楓猶疑道,“我畢竟是三殿下的伴讀,他們不會拿我怎麼樣的。”
“你可千萬别,裡面的懲罰都進行好一會兒了,估計也該結束了,你現在進去也挽回不了什麼,反倒是會給幾位殿下留下不好的印象。”
這畢竟是皇室内部的龃龉,雖說沈雪楓是當朝二品大臣的兒子,母親是太後最寵愛的郡主,可也不能仗着自己家裡背景進去硬作啊。
正當門外幾人糾結間,寂靜的學堂内忽然傳來一句趾高氣揚的命令:“再打!”
殿外幾位世家公子哥聽到這聲音皆是一抖。
随後裡面便傳來少男少女們的哄笑聲,笑聲過後,又聽見一人隔着門扇模糊地說:“還不招?恐怕今日不打死他便不會招了——”
裡面又安靜下來。
這一動一靜聽得沈雪楓心驚肉跳,有那麼一瞬間他都懷疑自己穿越進來以後買錯了股。
這、這不會真的鬧出人命吧?
姬焐這可真是地獄開局,爹不疼娘不在,學都不能好好上,這種人真能成為大姬王朝一代明君?
轉念一想,龍傲天男主不都這個路線嗎,說不定日後就碰到什麼世外高人逆天機緣了。
但眼下也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最要緊的是不能讓那群皇子公主把未來皇帝給折磨沒了,要是姬焐真出個三長兩短,他的任務還怎麼完成。
屋子裡不時傳出争吵聲,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沈雪楓焦急地四處打轉,餘光瞟到竹園一座小亭裡的木铎,靈光一閃。
俗話說晨鐘暮鼓,初時敲鐘,末時擊鼓。學堂裡上課時一般都會用這個做提醒。
他匆匆撐開傘,對着身後的侍從招手:“白桦快,我們去敲鐘。”
那名為白桦的侍從道:“……少爺,這鐘我們不能敲,隻有先生的書童才能敲。”
“我知道,”沈雪楓拉住他的手腕,湊上來低聲說,“我們去敲鐘,裡面的人肯定會以為先生要來授課了,這樣他們就不會再欺負三殿下了,大家也就不用在外面凍着了。”
說罷,他一手拉着侍從,一手舉着傘邁入茫茫大雪天裡。
不知是不是幾位伴讀的公子小姐也凍得夠嗆,總之大家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都明白了沈雪楓的打算,終究還是無人出手阻攔。
說是敲鐘,其實還是沈雪楓指揮着白桦去幹,他自己手不能扛肩不能提的,隻要不咳嗽就是好的。
白桦挽起袖子,直接撞擊上去。